第16章 第三章3
趙真顏醒來的時候,好像聞到空氣中有一種熟悉的味道。“半仙”劉頤曾跟她說,這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特定的味道,獨一無二的。
她隱隱覺得這種氣味是屬于某個人,快兩年沒有出現在她生活里的一個人。一定是弄錯了,怎么可能呢?
吊針已經打完,護士拔了針頭,看到那個還有一點熱度的礦泉水瓶,對她說:“你男朋友真仔細阿,連這都幫你想到了。他還一直陪你到早上。”
趙真顏沒有看見袁陽,心想這兩天的確多虧他了。她慢慢扶著墻,走到樓下公用電話邊,撥了他的號碼。
“袁陽嗎?對不起我差點忘了你現在應該在休息,謝謝你昨晚又陪了一個晚上。”
袁陽的聲音卻十分陌生:“快兩年了,哪有快兩年的女朋友這么客氣?”
“我……”她不明白一直對她好脾氣的袁陽何以這樣質問。
“你從來沒有喜歡過我對不對?你昨天睡著的時候,喊的是顏昇的名字……你拿我當什么!”他重重地說:“我的感情也是感情,不是替代品。”
“你胡說什么!”趙真顏好幾天沒有吃東西,用盡力氣喊出來也不過是輕聲細語。
“我沒有胡說,你的確喊的是他的名字,反反復復……”
趙真顏無力的解釋:“這代表不了什么,你要生氣就生氣吧,我賭咒發誓我不喜歡他。”
袁陽終究不是歹毒的人,他的心軟了下來,說道:“你真的了解你自己嗎?”
“反正我不喜歡他。”
“趙真顏,不要嘴硬了。其實,要說對不起的是我,我昨天喝了酒,騙顏昇說我們上了床。”
“你!你編這種謊干嘛?”趙真顏氣的快要噎住,“你還特地打電話給顏昇說這些,瘋了簡直!”
“不是打電話。他聽說你住院了,連夜從上海回來。我,一時嫉妒……算了,趙真顏,我們分手吧。”
沒有等她回答,電話已掛斷。徒留寂寞不甘的電子音,在空氣里局促地哀鳴。
趙真顏怔在那里。
原來真是他的味道。
原來他真的來過。
看到表哥表嫂,她故作隨意地問一句:“顏昇是不是回來了?”
“他剛走。”王玟霞實情告之。
“他怎么——”
顏定邦打斷趙真顏的問題:“他怎么走了?這得問你自己。沒錯,是我讓醫生檢查了你的……婦科。我只是把真實的結果拿給顏昇看而已。”
趙真顏用力抓牢床尾的鐵欄桿,想發作,又忍住了。
她穿著病號服的樣子確實我見猶憐。王玟霞心有戚戚地說:“趙真顏,你才高三啊。現在還是要以學業為主,不要輕易相信那些男孩。你總得愛惜自己吧,你可不能和顏曉愚一樣。”自知失言,又匆忙轉換話題:“對了,你爸爸現在情況穩定了,等下你可以過去看看他,記住,別在他面前提我和你表哥,別刺激到他。”
“謝謝表哥、表嫂,大老遠趕過來。”趙真顏不是一個不知好歹的人,“你們放心。”
“放心什么?”顏定邦不依不饒。
“我不喜歡顏昇,你們放心好了。”滿心里都只是急切。
急切地想回到學校,安心復習,幾個月后的高考在等她。
她從沒像今天這樣渴望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忘了這幾年的一切。
“重新開始排!”“導演”一聲令下,“下個月就比賽了,別過了個寒假把感覺都弄丟了。”
“丟不了,因為我從來沒找到過‘感覺’。”班里扮演“明明”的女一號痛苦地說。
“那是,我看你和顏昇演起來那叫一個急。你把他當仇人,他把你當路人。”“劇務”同學一直為自己沒能演男一號耿耿于懷。
“顏昇,我們就從上學期末排的那一段開始。記得,要甜蜜又絕望的感覺!”“導演”排山倒海地不滿意這一段。
顏昇一直坐在場邊,聞言揣著臺詞本走到中間,搖搖頭,深信這一次又會被“導演”罵。
他的普通話沒有南方口音,十分標準:
“……你睡著了,孩子一般,呼吸很輕,很安靜……”他邊說邊想起病床上的趙真顏,她不像是病了,倒真像是困了休息而已,臉小小的,像個孩子一樣,她會夢到什么?他以為會有時間可以好好聊聊這兩年,他本來想告訴她,大學有多好,多自由,鼓勵她好好念書,一定要考上復旦。他會帶她在上海到處逛,遠一點的,周莊西塘也可以,還有他們老師帶隊去的泰順,領她去看那座橋……大一、大二這兩年,他跟著老師同學去了很多地方,每到一處,他就想,如果是和趙真顏來,就更加錦上添花了,以后一定要和她一起來。《包青天》片尾曲怎么唱的?只想平平淡淡,攜手同游人間。這種想法他體會到了,卑微又遠大的愿望。
“我看著你,肆無忌憚地看著你,靠近你,你呼出的每一口氣息,我都貪婪地吸進肺葉……”當時他就是這么做的。他觸了一下她的手,還好,不那么涼了。于是伏在床沿邊,看著她,靠近她,把她呼出的每一口氣息,吸進肺里。
“我沉醉于你的呼吸之間,心里想著這就是同呼吸吧。人是可以以二氧化碳為生的,只要有愛情。”哪怕是一個人的愛情。趙真顏,也只有在你沒有意識的時候,你才會愿意和我同呼吸吧,我真的那么不好嗎。
“停!”“導演”打斷了他的念白,瞪大眼睛說:“你寒假去中戲進修了?”
“明明”跑上來,好奇地看著他的眼眶:“你偷偷滴了我的眼藥水?不帶這樣的。”
趙真顏好了傷疤忘了痛,剛治好胃炎,又不想吃午飯了。
劉頤幾乎是提著她的耳朵把她推進了食堂:“你不吃完2兩米飯你就別想再跟我借小說。”
她只好老實吃飯、刷碗,然后和劉頤一起在廣播里婉轉纏綿的《Myheartwillgoon》中,站在報欄前看各個高校的招生簡介。
幾十所高校的招生簡介一字排開,大有“各式菜肴,豐儉由人,任君挑選”的架勢。高考當然殘酷,不過在趙真顏的中學,一次性本科上線率是100%,重點本科上線率是78%。因此用“挑選”也還算恰當,只不過需要權衡罷了。
趙真顏一張張地看下去,直到看見一張海報里,印著“上弦場”圖片。
她立刻被吸引住了。
一彎上弦月一樣的恢宏廣場,有歐洲風格(當時她還不懂這叫南洋風格)的五座裙樓環拱,下沉式的臺階很像古羅馬斗獸場。而球場的另一側就是海,真正的憑海臨風。
她已經把“日月光華,旦復旦兮”忘得一干二凈,況且她也并不知道有人為了她遠赴那個東部沿海的繁華都市。
因此她一把拉過劉頤:“我們考去這里吧,你看多漂亮!”
劉頤不像趙真顏一樣會被一幅圖片打動,她安之若素地說:“三心二意的天秤座,你昨天不是還答應陪我考南大嗎?我不改了,就報南大。倒是你,小心那邊臺海局勢不定,搞不好你要當‘亂世佳人’。”
趙真顏見她心意已定,有些不舍得:“那我們就分開了?”
“還不一定能考上呢,別跟我搞的像生離死別一樣。”劉頤把吃光的冰棍往花叢里一扔,“‘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你過不上這種生活了。”
“到底是什么意思?”
“《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澹平若深淵之靜,泛若不系之舟’,”劉頤有史以來第一次笑得很溫暖,“你很幸運,你不會這樣了。”當顏昇在趙真顏住院的日子,忽然出現在教室門口,把她叫出去,絮絮叨叨拜托她盯著趙真顏吃飯、學習時,她第一次嫉妒她的好朋友。
“我討厭古文,說了一大串什么啊。”趙真顏半懂不懂,“反正我就考這里了,以后,我去南大找你玩兒。”
“會的,我在南京等你。”趁沒人,劉頤偷偷把趙真顏心水的那一張招生海報撕下來,塞給她。
“做什么?”
“貼你課桌里面,鼓勵你好好學習。”
“嗯!”她倆會心一笑。
年輕的時候,三兩年就以為是很久。
時下,越是小人兒的作文,越容易出現“時光飛逝”這個詞。或者是它的同義詞——“時光荏苒”、“光陰如梭”、“白駒過隙”……
我們越來越喜歡說:時光飛逝!
換個段數高一點的,譬如曹操,他也喜歡說“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云云。
其實我們都錯了。
時間從來沒有飛逝過,時間是靜止的,是我們在流逝,是我們在斗轉星移,以美丑姝妍各種姿勢在人生的甬道里飛速流逝。物理老師一早就說過,這只是一個坐標系的問題。
趙真顏,正是這樣在靜止的時間坐標面前,孤身前行,進入了另一個空間、角度和心境。
那張貼在課桌里的招生海報,果然把她帶到了中國的東南沿海。
而她越發覺得劉頤簡直不是個“半仙”,而是個“神仙”。因為自己一進學校就找到了“局勢不定”、“亂世佳人”的感覺。
簡直是地動山搖,風雨如晦,雞鳴狗盜。
首先,地震來了。
那場聞名世界的9.27臺灣大地震,讓同處板塊邊緣的海峽對岸搖搖晃晃。
剛報到不足一個月,她就已經和舍友們建立了難友般的深厚感情。她們經常在床桌的搖晃中,跑到宿舍外的草坪上避難,過很久再牽著手走回去。
有一次夜半三更,一個自稱來自鄰市地震局的電話打到了某個女生宿舍。這個宿舍在舉舍逃亡的時候不忘友情提醒一下友邦。于是漸次地,山上整個女生宿舍群落都轟動了,幾千個睡衣女生集體逃亡,沿著唯一一條上山的路連滾帶爬地跑下去。
趙真顏也不能幸免,擠進滾滾睡衣洪流,握著銀行卡,一直逃到空曠的,毗鄰男生宿舍的籃球場上。
男生宿舍地勢平坦,男生們也懶得逃亡,紛紛下樓觀景。有的帶了零食慰勞花容失色的女生們,有的還帶了毯子和撲克,有的圍成一圈唱歌。
十來個籃球場的面積加起來不小,可此刻也被坐得滿滿當當,大概只有春運時期的火車站外廣場可以與之媲美。
女生們此時已全然忘了身處地震威脅之中,開始享受這個突如其來的大Party;男生們平時哪能看見這么多的睡衣秀,也興致盎然。總之,好一個快活的夜晚。
趙真顏的班級正分成幾組在大戰“拖拉機”。她不會,只好坐在水泥墩上晃著腳,心里想,明明是“傾城之戀”一樣的背景,怎么沒有范柳原呢?
同宿舍倒是有一個“一字之差”的范園園,也不會打牌,同樣百無聊賴。
范園園無聊到爆,拉她起身:“走吧!八成是謠言,哪里是逃難啊,簡直春情泛濫!”趙真顏捏著她的全副家當——建行龍卡,提議說:“我們去ATM機蹲點吧,萬一真的地震了,吐點錢出來,我們五五分。”
范園園為之傾倒:“還等什么,現在就去阿!”
兩人神魂顛倒地在ATM機旁邊守到天亮。結果,地震沒有來,清晨來取錢的人來了,她們笑著跑遠。
然后,臺風來了。
據說鄭成功塑像已經庇佑了這個城市42年不受風災侵擾,這次也終不能幸免。
臺風的登陸地點正好在學校后面的海域上。
風從后半夜開始發力。至天明,已經飛沙走石,樹木盡折。
宿舍里個個驚慌失措,守著唯一一碗泡面,臉上卻有掩藏不住的興奮。一扇窗被風硬生生從墻上拽下來,暴雨擁擠著跌碎到紅色磚石上。整個世界都藏在屋子里,除非你想像綠野仙蹤一樣被吹到北方女巫的鞋跟下。
風雨小一些之后,陸續有男生給山上的女生送吃的。這些吃的往往是他們徒步好幾里才買到的。
人比人氣死人。趙真顏的宿舍望眼欲穿才盼到本班男生的幾根火腿腸。
依然是傾城之戀的背景,依然沒有范柳原。“兩字之差”的柳梅芳氣急敗壞地說:“就送火腿腸?就這樣還想和我們搞內部聯誼?我們要找一個計算機系的聯誼宿舍,氣死他們!”
趙真顏就這樣白白浪費了無數個傾城的良辰美景,對著范園園和柳梅芳奈何天。
她開始習慣了這里的稱呼方式——他們叫人的名字,只叫后兩個字。
“真顏”、“園園”、“梅芳”……
初聽她雞皮疙瘩掉一地,這不是影視劇里才有的稱呼方式嗎?男主角和女主角執手相看,淚眼迷蒙:“真顏,你不要走。”
“園園,我必須要走!”
“真顏,你走了我也跟你走!”
“園園,你跟我走是不會幸福的!”
“真顏,沒有你我怎么會幸福?”
……
她倆的即興演繹讓整個宿舍一陣戰栗,紛紛抖著身上的虱子。
但不久她也習慣。在“真顏,幫我提一壺熱水”、“真顏,我們晚上一起去公教”的呼喚中,應答自如起來。
她依然很瘦,沒有再長高。走路依然脊背挺直,頭發卻偶爾放下來。
她在人生中最好的年華里綻放出最好的光彩。當然,青春萌動的男生們不會讓她閑下來。
(https://www.dzxsw.cc/book/27784/1766287.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