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生命的延續

　　臨近預產期了，文博正被怡凡的父親安排到鄉村的學校任教。他每周回來一次。到大月份時，孩兒在怡凡的腹腔中運動得歷害，兩只小腳撲騰撲騰地踢得起勁，仿佛像孫悟空鉆到了鐵扇公主的腹腔中。她身體的疲憊和渾身的發熱，攪得她開始不規則地失眠。

　　婆婆從一百多公里外的鄉村趕過來，照顧怡凡。她對家電及液化氣都很陌生，不敢使用。冬夜里，怡凡懷孕期己經八九個月了，離臨產不遠了。一天又一天，怡凡的手心和腳心燒得慌，兩條腿從膝蓋以下大面積的浮腫。燒得壓根兒睡不著覺。怡凡每晚用毛巾浸透涼水冷敷。她好不容易睡去。婆婆在另一間臥室叫著：“怡凡，我口渴，要喝開水。”怡凡匆忙起身，打開了飲水機，等著水開后接了一杯，端給了婆婆。剛睡下不久，迷迷糊糊中又聽到了婆婆的聲音：“怡凡，你給文博打個電話吧！讓他快些回來。我想他了，見不著他，我心急得睡不著覺。”怡凡起身安慰著婆婆，一邊勸她睡一邊說：“這都半夜三更了，明天就是周末了，文博就會回家來的。”婆婆可能是感冒了，在不停地叫喊著。三番五次的折騰，怡凡便睡意全無。索性開亮了臥室里的燈，坐在床上看書。

　　白天，怡凡剛剛從外面回來，她把買來的雞蛋、核桃仁及大棗都一一地從塑料袋取出來，打開冰箱往里面放著。婆婆走了進來，說：“俺生了六個娃娃都是喝得小米弼。這些東西最好是少吃。”一輩子苦慣了，也窮慣了的婆婆緊接著又說：“懷孕的女人不能太多地吃雞蛋，吃得雞蛋多了，生出來的娃娃沒屁眼。”

　　于是，怡凡回到了臥室里，躺在床上看書。婆婆納著鞋底子又走了進來，說：“怡凡，你怎么不到店里看著去？眼看著這個家從二個人快變成三人了，怎么不掙錢去呀？”

　　怡凡很能理解婆婆，她對于她們的生存狀態很是擔憂uff0euff0euff0euff0euff0euff0e

　　正月初四晚上，十二點四十分時，羊水破了。怡凡幾經疼痛、幾經掙扎后，她的孩子快要降生了。因為是正月里過節，除了值班的醫生外，婦產科的醫生們都在家中。文博焦急著、煩躁著，他四處找醫生。隨著“哇”的一聲啼哭，文博也嗚嗚地哭了出來。接生的醫生竊笑，把孩子倒提著腿子，在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孩子便“哇哇哇”地大哭。

　　怡凡撐起身子問大夫：“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子？”

　　“是女孩子，七斤八兩，好大的。身體也很好！”

　　怡凡上完廁所，再次回到病房時，婆婆正坐在鄰床上，怔怔地望著和露露同時出生的，別人家的男孩兒。對自己的親孫女卻是不管不顧的，孩子從晚上叫到了早晨九點，怡凡不知道怎么辦？她以為是孩子哪兒疼不舒服，干著急沒辦法，因為孩子又不會說話。第二天上午，她母親提著燉好的魚和肉湯送來，才說是孩子餓了。

　　四個月后，因著生計，露露被送到了婆婆家。每隔一周，怡凡便坐三小時的車，到婆婆家去看望露露。她常常往返于城市和鄉村之間，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怡凡看到露露嫩白嫩白的皮膚變得粗糙，她很心疼。她彷徨過，她也無奈過。可又看到文博８６歲的奶奶，年事已高，卻仍在勞碌不綴。她用碎花布，一針一線地拼接起來，縫制了一件件棉門簾。看到這些，怡凡的心里也就平實了好多。文博的奶奶雖沒有力氣抱起她的露露，但卻始終用拂塵，替熟睡的露露驅逐著蒼蠅蚊蟲

　　在露露八個月時，也就是八年前的初春，奶奶病危了，已不能下地行動，終日地躺在坑上。怡凡買了梨和西瓜前去探望。在那間小小的屋子里，站滿了奶奶的妹妹們，還有全村子的鄰居們。此刻，奶奶的眼睛已看不到任何的人和東西了，但是能聽到怡凡的聲音：“奶奶，你吃口西瓜和梨吧！這一百元錢你留著花吧！”怡凡把一張嶄新的百元鈔票，塞在了奶奶干癟的手里。

　　奶奶攥緊了手，斷斷續續地說：“娃娃，這么多錢！你還是留著花吧。你來來回回地，花得盤纏又多，錢都綁在車轱轆上了！”

　　怡凡哽咽著說：“奶奶，你不用操心，我還有，這點錢你就留著吧！”

　　風瀟瀟兮易水寒，奶奶一去兮不復還。在奶奶彌留之際，怡凡按捺不住報恩而又急切的心情，她想見奶奶最后一面。一顆心似火，三寸筆如槍，豪氣自文章

　　“親愛的奶奶，我多想和你好好談談。也許，這就是心的呼喚，這就是愛的奉獻。面對此景此情，死神也望而卻步，我們露露的生命之花也因此而常青不敗。

　　奶奶，我多想傾聽此時閃現在你腦海里的每一個念頭，我多想知道生命是否有輪回？我多想輕輕地問一聲奶奶您：“您是否見到了那些已故的亡靈？”奶奶，我想知道，您數十年守寡如一日，是否想到了好多好多？親愛的奶奶，你即將遠我們而去，是否還在回憶您自從哭著鬧著呱呱墜地到走向壽終正寢，邁向西方極樂世界期間的一切風風雨雨，以及所有經歷過的世事或遭遇過的人和事？奶奶您最小的孫媳還想最后知道：在您漫長的八十七個春秋輪回中，在這悠悠歲月中，您是怎樣？又采取何種方式？表達您心中的苦與樂、憂與愁、情與事、是非恩怨及酸甜苦辣的？奶奶，我多想知道：您在經歷了降生人世、喜慶婚嫁和壽終正寢之人生三大事后，自幼目不識丁的您對人生有何感悟？對您的兒孫們想要告誡些什么？奶奶，您的孫媳婦想知道的太多太多了，奶奶，您奔波操勞了一生一世，默默無聞而來，又無怨無悔而去，您甘心嗎？您孤獨嗎？您遺撼嗎？奶奶，我的淚向天沖，我不想讓任何人看到我極其傷感的表情，我不想讓您的身不由己籠罩著我uff0euff0euff0euff0euff0euff0e

　　奶奶，想到半個月前，您還柱著拐杖，蹣跚著、老態龍鐘地頂著一頭稀疏的白發，徜徉在您熟悉至極的院子里。我想知道：您是不是察覺到了死神的召喚，而在搜尋您這一輩子走過的路和記憶？您是否在追憶、憑吊您這一生的幾番風雨和情愁？一生仿佛一年，我的內心也提前演習著奶奶您，暮年的從容、沉靜和深廣，從而減少了幾許浮躁、輕薄和空乏，內心不覺泛起了一絲酸楚和蒼涼。奶奶我喜歡您，您的愛與關懷像是從泥土中自然地生長散發出來，未曾受到人造的污染；奶奶，您的一生只是給予，很少收受。歲月莫索地流逝，猛然間抬頭，兒孫們早就看到了您頭上時隱時現萬縷斑駁的白發，飄起飄落化作了無影的霜。我們著急、我們憂慮、我們擔心，卻無法牽住您撒手西去的手，兒孫們也沒法留住您匆匆欲行的腳步。

　　奶奶，我忍不住大哭了一場。您為兒孫們耗盡了心血，而我們卻無法給您一絲的安慰，我只有獨自一個人流淚。作為奶奶您的孫媳婦，我是不孝的。此時，著名作家冰心老人的話又一次回響在我的耳畔“母親呀，您是苛葉，我和露露是紅蓮，當心中的雨點來了，除了您，誰是我們在無遮蔽天空下的遮擋啊？”也許奶奶您的偉大就在于，您盡心盡力一輩子操持家務的平常之中。

　　偉大的奶奶，我始覺您才是真正聰明的女性，只有您才懂得、才是享受生活中小趣味的人。而我所追求的大趣味太高遠也太難得了。在我所追求大趣味的過程中，失去了小趣味的調劑，有時產生一種活不下去的感覺。所以說，奶奶您的一生又是幸福的、了無牽掛的。為了生活，為了養家糊口，我們的父輩及姐妹們總是忙碌的，我不知道他們是怎樣宣泄心中的不快和委曲的？奶奶，您是否覺得生活中許多東西，常常是抬頭時剛剛拾起，低頭時便已失落？奶奶，我有一份好奇、一份幻想多想跟您到西方極樂世界或陰間走一遭，讓我親眼看看未來的您是否活得舒暢順心？體味一下生命是否有輪回？是否能延續？

　　堅強的奶奶，這幾天天氣出奇的晴朗。在溫和的天空下，我在遐思的海洋中留連忘返，平添了幾份哀思。奶奶，在您平凡而偉大的一生中，您手捏銀針、揮動著藍線，不緊不忙、瀟灑自若地把您對兒孫們的愛與期盼，都一針一線縫進了厚厚的棉被里、門簾上。奶奶，您辛勞一生、手腳不綴地忙碌操勞，于平常的日常生活中，動用真心真情。用你的質樸和勤勞，闡述了生命的平凡和不容易；在煙熏火燎的廚房里、在常青常綠的田間地頭、在成堆成堆的針線活里，留下了您的足跡和英容笑貌。您從容自若地面對，生活中的大起大落和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無限無奈和哀傷。奶奶，您生于俄國十月革命和五四運動前后，生活在萬惡的舊社會，經歷了抗戰八年和內戰連連的洗禮，經歷了抗美援朝、大躍進、文化大革命、知識分子上山下鄉和改革開放等諸事，又可以說您的一生是完結的、圓滿的。奶奶，您生于二十世紀初期、病危于二十一世紀之際，歷事漸多。也可以說您的一生，又是豐富的、幸福的。

　　慈善的奶奶，每每想到在炎熱的夏季，您單薄而佝僂的身體端坐在坑沿上，手執白絹輕輕地、耐心地、不厭其煩地為我酣甜熟睡的露露驅逐蒼蠅蚊蟲；一刻不離地看著貪睡，無憂無慮的露露的小臉，那份安詳那份執著那份和藹，在您蠟黃的臉頰蕩漾，您的孫媳婦感動至極佩服至極，那種敬重之情無以言表uff0euff0euff0euff0euff0euff0e奶奶，您的兒孫們和左鄰右舍以及周圍所有熟悉的人，都來看您了。您干癟的嘴唇一張一合，絲絲弱氣悠悠呼呼漫過丹田。您渾身浮腫身體虛弱，可骨氣的您還是不愿呻吟一下，剎那間一股憐憫之情油然而生，于是我祈禱冥冥之中的神靈能快點超度您、解脫您。讓您盡快地安詳地沒有痛苦地閉上雙目。”

　　怡凡看看她的露露囈囈學語，步履維艱的邁出了人生的第一步，想到奶奶生命垂危、咽咽一息地走向生命的盡頭，風不能雨不能，風和雨都不能使她褻瀆生命、游戲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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