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見到蛟妾，是一個月以后。

　　巫醫對龍冥說，蘇蜜兒臨產在即，她的身子底薄，應該出去適當走動走動，他日分娩才會少些痛苦。

　　于是，龍冥便吩咐婢女每日傍晚都伺候蘇蜜兒在王宮的長廊上來回走上一段距離，活動活動筋骨。

　　一個紅霞布滿天際的黃昏，在大理石長廊的一頭，一個婉約的身影，出現在蘇蜜兒面前。

　　“是你。”蘇蜜兒一眼認出面前的女人正是龍冥的蛟妾，一個在她印象里溫順善意的母親。

　　“蘇小姐。”蛟妾率先喚了一聲，好看的丹鳳眼中流露粼粼的波光。

　　黃昏的霞光從云際射出，投射在蛟妾豐盈的身段上，留下一圈柔和的光暈。

　　“夫人你……”蘇蜜兒在腦中思量了許久，最終才找到一個合適的詞語稱呼對方。

　　“蘇小姐折煞我了，您直接叫我云娘就可以。”蛟妾謙恭道。

　　“好，云娘。”蘇蜜兒沒有過多虛偽的客套，對眼前這個溫婉的女子，她心底深處有幾分莫名的熟悉，“請問，你是在等我嗎？”

　　“是，蘇小姐。自從上次見過您之后，云娘一直想找個機會再見蘇小姐一面，可惜陛下將小姐保護得太好，又下令所有人未經許可不能進入鸞鳳殿，所以云娘只好在這里等你。”

　　“等我做什么？”蛟妾一口一個“蘇小姐”，一口一句“您”，直叫得蘇蜜兒極不自在，不知什么原因，她隱隱覺得，這個女人對自己的態度總帶著幾分尊敬和卑恭，令她是很是不解。

　　蛟妾抬眸掃了一眼蘇蜜兒身后的婢女，欲言又止。

　　蘇蜜兒知曉她的暗示，于是對女婢道：“我有些餓了，你去廚房給我弄些甜點來，我在這里等你。”

　　女婢恭敬地點頭，離開。

　　長長的大理石走廊只留下蘇蜜兒和蛟妾二人。

　　“有什么話請說吧。”蘇蜜兒向來直爽，心下覺得也沒有必要與對方虛與委蛇。

　　云娘伸出手，動作自然地攙上蘇蜜兒的手臂，道：“蘇小姐如今身懷龍種，不宜長時間站立，那邊有個涼亭，我扶您過去坐一會吧。”

　　蘇蜜兒有些無語，自從她來到龍界后，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將她腹中的孩子默認是龍冥的骨頭，龍冥沒有開口澄清，她幾度想解釋，卻被別人誤以為她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故意炫耀龍王對自己的寵愛。

　　蘇蜜兒直覺不想讓蛟妾誤會，但轉念一想，似乎沒有解釋的必要，因為再過兩個月，她就會離開龍界，屆時真相自然會公布，也就無需再多此一舉。

　　但對于蛟妾的提議，蘇蜜兒點頭道好，心下更感激她的設想周到。

　　二人來到涼亭坐下，蘇蜜兒微腫的雙腿因剛才的站立有些酸痛，艱難地彎腰，握拳欲捶打小腿以緩解乏累，蛟妾卻先一步在她身邊蹲下了身。

　　“蘇小姐，讓我來吧。”低柔的聲音響起，蛟妾輕輕抬起蘇蜜兒的腿放置在自己的膝上，雙手輕緩而有力地為蘇蜜兒做起腿部按摩來。

　　“云娘，這……”蘇蜜兒的臉一紅，心下直覺得過意不去，讓龍冥的妾為親自為自己按摩，這樣的禮遇讓她有些無所適從。

　　“孕育子嗣是一件很辛苦的事，蘇小姐肚子里如今正懷著我龍族皇室的血脈，身為蛟妾，為您做點事，是我應該的。”蛟妾嘴角含笑，發自真心道。

　　蛟妾的話，讓蘇蜜兒有些無地自容。什么應該不應該，在蘇蜜兒認知里，人與人從來就不該有高低貴賤之分，盡管現在身在龍界，但早就注入骨血里的平等意識讓她無法接受龍界的階級之分。

　　然而，蛟妾的好意卻讓她無比動容，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謝謝你，云娘，我覺得好多了。”有些尷尬地收回腳，臉上帶著謝意的微笑。

　　“蘇小姐客氣了，我也生過孩子，自然知道懷孕的辛苦，小姐回去之后可以吩咐婢女打盆熱水敷敷腳，痛乏會減輕不少。”蛟妾想起什么，細心道。

　　“謝謝。”蘇蜜兒在心底感激蛟妾，無形中對她多了幾分親近，“對了，不知云娘找我，有什么事？”

　　“也沒什么重要的事，只是上次在鸞鳳殿惹陛下和蘇小姐不開心，云娘想親自向您道個歉。”

　　“是我該向你道歉才對，你好心為我煲了粥，可惜就那樣白白浪費了。”蘇蜜兒想起那盅看起來精致可口的粥湯，不由一陣惋惜。

　　“蘇小姐不用覺得可惜，如果您喜歡，我以后可以經常為您熬制的。”蛟妾像是又想起什么，眼中閃過一絲落寞，“不過，只怕云娘沒那個榮幸。”

　　“為什么？”

　　“蘇小姐大概不知道吧，陛下很討厭我。”說這話時，蛟妾臉上扯出一抹苦笑，“別說是為您熬制粥湯，就連見您一面，我都沒那個資格。”

　　他不準她出入鸞鳳殿，不準她接近她，云娘知道，他的陛下是在保護這個叫蘇蜜兒的女人，他害怕三千年前的事重演，更害怕她會對她不利，所以，他杜絕一切她可能接近她的途徑，將她收納在他的羽翼下，不讓任何傷害沾惹她。

　　然而，她的王不知道，那樣的錯她已經犯過一次，而且她也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所以，她又怎么會愚蠢地再去犯一次。她只是想真心地跟她說聲對不起，并為自己的錯贖罪，可是，她的王并不給她這個機會。

　　“我不明白，你不是他的妻子嗎？”蘇蜜兒直覺自己問了個敏感的話題。

　　“妻子？”蛟妾苦笑，看著蘇蜜兒的臉，有片刻出神，“我不是，我只是陛下一個微不足道的妾而已，如果不是那晚陛下醉了，只怕我現在依舊不過是一個低賤的女婢。龍界中人都知道，在陛下心里，他的妻子只有一個，那就是龍母汨羅。”

　　“汨羅？”這是第二次，蘇蜜兒聽到這個名字。汨羅，汨羅，莫名地，一股沒來由的熟悉涌上心頭。

　　蘇蜜兒的心一窒，為什么每當她聽到這個名字，心上的某個角落，總會不期然地抽痛一下，這個陌生的名字，就像一個魔咒，總能令她平靜的心掀起小小的波瀾。

　　“蘇小姐沒有聽說過陛下與龍母殿下的事？”蛟妾雙眼滿含深意的注視著面前的蘇蜜兒，思緒漸漸飄回到三千年前。

　　蘇蜜兒搖頭，對于龍冥的一切，她知道的并不多，但此刻，對于這個叫汨羅的女子，她突然萌生了好奇。

　　“他很愛她嗎？我說汨羅，你口中的龍母。”

　　蛟妾點頭，目光有些飄渺：“陛下非常愛她，這是龍界之人都知道的事，尊貴傲睨如龍王，卻會因為龍母一句話而輕易左右他的情緒，他愛她入骨，疼她入骨，他給予她至高無上的身份，地位，給予她他所有的愛和寵溺，他的喜怒哀樂隨著她的心情而變化，她儼然就是他生命的全部。”

　　“他們幸福嗎？”不知為何，蘇蜜兒問出一句，心下的情緒有些復雜，她從不知道，原來龍冥，曾經那樣深深愛過一個女子。

　　“幸福嗎？”蛟妾搖頭，“也許在外人看來，他們是幸福的，至少那個時候，龍界所有的女人無不羨慕龍母汨羅，羨慕她不但擁有龍界最高貴的身份，還擁有這個世上最尊貴的男人的寵愛，當然，其中也包括我。”

　　說到這，蛟妾頓了頓：“可是，后來我才知道，他們并不幸福，至少在外人看來美好的表面下，隱藏著一個癡情男人太多的苦痛。那是一個暴風驟雨的晚上，陛下喝醉了，醉的很離譜，一杯一杯的烈酒下肚，不是淺酌，是牛飲。那時的我，不過是王宮里專門負責斟酒的女婢，我看著平素高高在上的陛下，那樣狼狽地坐在一片狼藉杯盞間，汗水與淚水混在酒水里咽下，終于忍不住去攙扶他，卻不料，他突然撲向了我……”

　　眼前浮現那夜的畫面，蛟妾淡華的臉上，悄然染上緋紅，蘇蜜兒心一驚，大概料到了之后發生的事。

　　果然，蛟妾繼續道：“他要了我，帶著野蠻而激狂要了我，可是，那一夜，他的嘴里叫著的，始終另一個人的名字，龍母——汨羅。”

　　蛟妾靜靜地說著，蘇蜜兒卻分明看見那雙溫柔的雙目里不知何時蒙上了一層水霧，她突然有些聽不下去了，蘇蜜兒想，她不該因一時好奇而去打聽龍冥的往事，那個迤邐卻錯誤的夜晚，于云娘來說，應該是殘忍的存在吧。

　　她霍地站起身，神色有些異樣，抬腳就欲離開。

　　“蘇小姐，別走，請您聽我說完好嗎？”蛟妾拉住蘇蜜兒的手，眼中是滿滿的乞求。

　　這些往事已經藏她心里許久了，久到它們早就化成了她心上的一刻毒瘤，每一次深呼吸，都會提醒她它們的存在。她想，她需要傾訴，否則，那排山倒海的痛悔要切斷她的咽喉，讓她不能呼吸。

　　可是，我不想再聽下去。蘇蜜兒在心里說，但最終拗不過她的乞求，重新坐了下來。

　　“后來呢，龍母知道了吧？”

　　“是，那一夜原本就是一個錯誤，可誰知，我的腹中已經珠胎暗結。深愛龍母的陛下怎么能容許這樣的事傳進龍母耳中，所以，我被陛下偷偷送到一個地方，但東窗最終事發，龍母最后還是知道了我的存在。”

　　“她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也許是因為不忍再聽后面發生的事，抑或是她需要時間接受蛟妾的故事，蘇蜜兒突然出聲打斷蛟妾的話。

　　“龍母汨羅啊，”蛟妾的眼前浮現一個美麗倩影，那一顰一笑漸漸與面前的蘇蜜兒疊合在一起，她道，“她很美，是龍界最美的龍女，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一雙黑瞳比天上的星星還要明亮，可就是這樣一個仙女般的人兒，卻有著如孩童一般率真和剛烈的個性。”

　　“怎么說？”

　　“我查出懷孕不久，龍母汨羅也被證實有孕，那時，我已經被陛下送到了一處隱蔽的地方安置。龍母有孕，龍界大喜，陛下興奮得就像一個手舞足蹈的孩子，整日都守護在龍母身側，親自照料她的起居飲食，而我，早就被拋到了九霄云外。”

　　“那時，我就知道，陛下的心里從來就沒有我，若不是我肚中懷有龍裔，只怕早就被打發出了王宮，然而，那時的我很不甘心，一心只想著如果龍母誕下龍兒，只怕王宮根本不會有我和我孩子的立足之地，于是……”

　　蛟妾的目光頓時被痛楚填充，深深的懊悔幾乎吞噬了她臉上淡雅的妝容，她的聲音夾雜著壓抑的梗咽：“蘇小姐，您知道為什么陛下會那么討厭我，甚至防范我嗎？因為……我買通了一個女婢告知了龍母我的存在，并且在龍母臨產的那天……”

　　說到這，蛟妾已經泣不成聲，撲通一聲跪倒在蘇蜜兒面前，后悔和自責的淚水奪眶而出，洗刷了她半邊面容。

　　“別說了，云娘，都過去了。”不知為何，蘇蜜兒直覺拒絕知道故事的結局，那段往事想來已經將目前這個女人折磨得痛不欲生，即便她真做了什么不可原諒的錯事，三千年的良心譴責，也已經夠她償還當日犯下的錯誤。

　　如今再讓她回憶一遍當日的情景，這該是多么殘忍的一件事。

　　“不是的，蘇小姐您不明白，我，我……”蛟妾咬著下嘴唇，雙眼含淚看著面前的女子，心下的愧疚和痛悔排山到來向她襲來。

　　不論是三千年前還是三千年后，這個女子一如以往地善良而單純。

　　“我明白，明白，云娘，我知道你后悔了，你也接受了懲罰，這就夠了。”看著跪倒在自己面前的蛟妾，蘇蜜兒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她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面前身陷自責和過往里的女人，讓她從過往里抽身出來。

　　“不夠的不夠，如果不是因為我，龍母也就不會離開陛下，更不會負氣轉世，以致陛下苦苦追尋了她三千年，如果不是因為我，那七公主就不會……”

　　“龍七公主？”蘇蜜兒看著蛟妾身后，由遠走近的身影，打斷了蛟妾的話。

　　云娘聞言轉頭，然后便看見龍晏臉色不善地立在自己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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