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
興許是離開得太久,這個我土生土長的城市已經不再是我記憶中灰頭土臉的模樣,它是嶄新的。坐在公交車上,我睜大眼睛望著城市忙碌的公路,林立的高樓,以及時髦的男女,恍如隔世。
我在想,這個日新月異的城市,我爸會以什么眼光去打量呢?
他準會說:莫愁,城市是現代工業社會的縮寫,我們該慶幸我們生活在這個世上為數不多的桃源里。
想到我爸永遠安睡在那片綠意盎然的桃源深處,我感到稍許的欣慰。
中間轉了好幾次公交車,城市公交網絡太過交錯,我有些暈頭轉向,中間還坐錯了一次車。
等到我到達名片上的公司地址時,已經是下午一點多,我還沒吃飯,早上只是胡亂啃了個饅頭,不過現在這時候,倒不覺餓,只是頭痛,頭痛欲裂。
只要一想到即將見到的男人,我就覺得頭更痛了。
我尤其不喜歡他的眼睛,深邃卻凌厲,不茍言笑,常常緊抿唇看著你,卻不多說話,冷冷的氣質硬是毀了他那張英俊的臉。
這個男人是英俊而不可親近的,就像我遇到的另一個男人一樣。
我皺著眉仔細一比較,發現兩人的氣質竟出奇相似,似乎從小就是在冰窟里長大成人的。
都愛用沒有溫度的眸子看著我,讓人渾身不舒服。
抬頭仰望面前高聳的玻璃大樓,進出大門的無不是精英打扮,我背著行囊風塵仆仆的樣子,有些突兀。
此時此刻處于窮山惡水的我,內心泛起怯意。
但來都來了,我沒有忘記這次回來的使命,為了我爸,再難再不堪的事我都要忍受,我的身后已經沒有退路。
深呼吸了幾次,寒冬的冰冷空氣讓我渾身一震,混沌的大腦終于有一絲清明,我走到路邊的電話亭,塞進一個硬幣,一個鍵一個鍵的重重撥下號碼。
聽著電話的“嘟嘟”聲,我的手心不自覺泌出汗,心跳也漸漸加快。
其實只是在一個屋檐下相處了五天的路人,而將那五天放到人生的漫漫長路上,微小到不值得回憶。
他確實欠我,但我不確定他愿不愿意還。
我想,如果重新選擇,即便知道他不會回報我什么,我還是會義無反顧地背起受傷昏迷的他,走在崎嶇泥濘的山路上死也不放手。
“喂?”電話那頭那聲沉沉的“喂”,讓我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我握著電話筒,緊張到沉默了幾秒。
這幾秒出奇漫長,但我還是決定說話,不知不覺咬著唇,“你好,林……先生。”
“……莫愁?”出乎意料的,他直接喊出了我的名字,這一次倒不像以前那樣禮貌喚我“莫小姐。”
“是我,林先生,真高興你還記得我。”我死死握住電話柄,用我以為鎮定的聲音說話,可是因為我不常求人,也不懂怎么開口求人,所以我的聲音在發顫。
他那頭似乎有人說話,而且是女的,我依稀聽到他交代道,“等會再說。”
“你在A市?”
“我……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來電顯示了。”
“嗯,是的……”
然后我就再也說不下去,死活不知道怎么吐出“借錢”兩個字,于是就此沉默打住,在寒風中等待凋零。
也只過了幾秒,興許兩秒,興許三秒,他低沉的聲音再度傳來,“你在哪里?”
“……林先生,其實,其實我在你事務所樓下。我想……”
我再度語噎,實在開不了口,不過他很快說道,“在樓下等我。”
之后掛了電話。
撂下電話,我心事重重地踱步到路邊人行道,有些陰郁地看著路邊談笑風生的兩個時髦女郎,察覺到我的打量,她們掃了我一眼,我不好意思地轉頭望向其他,不太自在。
天開始起風了,更何況天寒地凍,風吹來,臉上微微刺痛,雙手雙腳已經冰冷僵硬,我搓了搓手,聽著妖嬈女郎們銀鈴的笑聲,癟癟嘴。
低頭瞄了一眼表,我把頭轉向大樓門口,猛然間身體僵硬了。
他來了。
完全不是我印象中蒼白虛弱的樣子,向我走來的他,黑色西裝藍色領帶,英氣勃發,像是從哪個廣告里走下來的完美模特,周身籠罩著耀眼的光芒。
是啊,他那天醒來走出房間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是耀眼的。
我不得不承認,在粗野山村見到如此一個令人窒息的男人,我的心,當時微微顫了顫。
他的腳步穩穩的,節奏有些快,即使穿著不同,有些東西卻不會改變。
比如他凌厲的眼睛。
我們已經相隔十幾米,光用腳趾頭我都能猜出,他正一瞬不瞬地盯著我看,我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只好沖他傻笑。
其實我的笑容有些僵滯,眼神飄忽,頗有些狼狽,于是不安地撓了撓短發。
我爸說過,每當我心虛的時候,就會折騰我的頭發,直到他原諒我為止。
我爸還說過,我必須少犯錯,要不然我遲早是個禿頭。
他終于站定在我面前,他很高,緊抿唇,他俯視我,我則仰視他,我想他一定是個極有威嚴的男人,喜歡用這樣冰冷的眼神給人以壓迫感。
自從他清醒睜開眼的那一刻,我就從沒有適應這種壓迫感。
有些人給你的直覺就是,他離你很遠很遠。
所以我一如既往的傻笑,希望用笑容化解我們之間的生疏和距離。
要微笑,要微笑,可是我笑到嘴角發酸,他為什么還是不笑,我怒火中燒,斷定這個男人有個不幸福的童年。
他望著我說,“怎么來了?”
我覺得冷,搓了搓手回答,“有點事。”
“要留多久?”
“說不好,事情不太好辦,可能會呆一段時間。”
事已至此,我瞥了眼他身后巍峨的大樓,想到自己現在的處境,求人終究不是長宜之計,心下有了決定,“林先生,我知道我很冒昧……你好像,好像挺有錢,我也不問你借錢,我就問你,你這招人嗎?”
他不太熱情,“你什么學歷?”
我尷尬笑笑,頓時覺得自己又矮了幾分,訕訕坦白,“我18歲以后就沒進過學校,不過我練過武,你這招……女保安嗎?”
他搖搖頭,我的心嗖得涼了半截,有些無地之容,想扭頭就走,可又做不到那么瀟灑。
我就這樣直愣愣地看著他,動了動嘴唇,卻什么也說出口。
過了好半響,他才說,“……你可以負責保護我的個人安全,也就是,當我的保鏢。”
我愣了愣,“保鏢?為什么你需要保鏢?”
對于我的失禮詢問,他臉上并無異色,只是面無表情道,“最近碰上點麻煩。”
一個月前我才剛把他從鬼門關上撈回來,才幾天時間,這個男人又遇上麻煩,大到需要請保鏢的地步,他可真是流年不利。
但我還是很高興,繼續呵氣搓手,“那你們這有沒有什么空著的地下室?火車站的長凳我吃不消睡,關節炎犯了。”
他靜靜的看著我,我從這個冷漠的男人眼里看到了一絲憐憫,“我可以考慮包吃包住。”
“謝謝。”我掩不住內心的興奮,朝林白巖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九十度躬,之后朝他漾出大大的笑。
“……其實我欠你的比較多。”他依舊不茍言笑,可不知為什么,我覺得他的表情有一絲絲的忸怩。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視線終于沒有定格在我身上,而是偏頭望向其他。
驕傲的男人吶。
我明白他心存感激,但為了證明我不是個沒用的草包,我補充說道,“你放心,我師傅是世外高人,功夫很了得,我跟了他四年,我可是他的得意門生呢。”
他蹙蹙眉,說道,“我見過他。”
我愕然,他怎么會見過我師父?要知道我老邁的師父師母住在幽谷里的深山小屋已近十個年頭,也不出山,平時除了我們這些徒弟們,幾乎很少見客。
實在是有些匪夷所思,難道他也想拜師學藝?可是顯然他超齡了,師父不喜歡老徒弟的,對大徒弟特別兇……
鬼使神差的,我竟然有了安慰他的沖動,認真說道,“你也別難過,當不成我師父的徒弟也沒什么,我師父脾氣不好,我有個師兄就是被他氣跑的,我師父雖然很疼我,不過我要是練不好,他照罰不誤。”
我很嚴肅地說明情況,但林白巖顯然不太嚴肅,竟然十分罕見地,笑了。
他這淺淺一笑,如數九寒天恣意開放的梅花,讓我想起幼年時讀過的一首詩。
冰雪林中著此身,
不同桃李混芳塵,
忽然一夜清香發,
散作乾坤萬里春。
不愛笑的人,難得一笑,竟給人以春暖花開的錯覺。
我眨眨眼,突然意識到,也只有俊俏男人才有這般非凡的能力。
我實在是多話了,抱歉一笑,說道,“我可以隨時上班的,那不打擾你了,我先走了。”
說話間,我退了幾步,朝他揮了揮手想走。
他喊住了我,“莫愁,你去哪里?”
這是個最為普通的問題,可此時,卻成了我最大的難題,我要去哪里?我能去哪里?那個我從出生到16歲花季住過的大宅院嗎?我去不了,我爸已經把它留給了那個女人,曾經的家,因為人心的變質,家的味道早已消散殫盡。
為了這個普通問題,我犯了難,直直望著幾步外的林白巖,在這個城市,他似乎已經擁有一切,而我卻一無所有,這種可怕的反差讓我鼻子一酸,眼前竟然模糊一片。
這個問題已經擊中我內心最脆弱的部分,殘忍地暗示我,在這片生我養我的土地上,沒有一盞燈是為我而亮。
林白巖冷冷轉身,邁開步子前回頭對我說,“跟我來。”
我站在原地紋絲不動,目送他的背影。
他走了兩步,察覺到我沒跟上來,回過身不耐道,“站著干什么?快點,我沒空陪你吹西北風。”
我摸摸鼻子,怏怏地低頭跟在他后面,心里卻多少有些歡喜起來。
今晚終于有地方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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