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選擇
“落暮你個負心漢我就知道你心里沒有我!你根本就不愛我!整天窩在我這鳥不拉屎的山谷里委屈你了吧!嗚嗚嗚……你跟我說清楚我也不會纏著你,你日后真與小蟬雙宿雙飛我也會奉上禮金祝福你們的嗚嗚嗚……”
先發難的是火狐,當即滾在地上一通撒潑。
嚎得撕心裂肺,嚎得三人面色精彩紛呈。
韓溯川這么一個滿腦子只剩仁義道德,潔身自好,在旁人眼里就該光風霽月不食人間煙火,此刻望著楚弦的目光有幾分深切的埋怨。
兩年太久了。
足夠發生許多事情。
腦中無數種可能瘋狂生根發芽,長成一株株掛滿尖刀的鐵樹,輕輕一碰,便疼得厲害。
楚弦則是眉角抽搐,別過頭去不愿再看滾地大戲,自然也就錯過了舊情人如此失態的表情。
落暮鐵面具擋了整張臉,唯留一雙眼在黑夜中逐漸浮現驚慌。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落暮僵硬又緩慢地吐字,高大冷厲的男人在此刻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孩子一般,視線到處找人,最后落在青衣女子身上。
“幫我。”
楚弦撇撇嘴:“你們倆的事情我不是越攪和越亂么?她撒潑,你哄哄就成。”
落暮走近火狐蹲了下來,盡量放輕聲音,讓自己有個哄人的姿態:“炎歌,我……”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你說什么我都不信!我哄不好!我是哄能哄好的嗎!”
揀著男人說話慢,火狐嗷嗷著聲音更大,鼻涕眼淚一臉,衣衫在泥土中蹭得斑駁凌亂,活像個被欺負了的誰家孩子。
“我……”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
“炎歌……”
“你走!我不要看到你嗚嗚嗚!跟你的小蟬比翼雙飛去!”
落暮屢次被打斷,苦惱地看著楚弦,僵硬的語調有了些許著急,只好再次懇求。
“阿弦,幫我。”
于是楚弦偏頭看了一眼韓溯川。
那目光再清楚不過。
有些話,不想被他聽見。
四個人中,唯有韓溯川,是外人。
外人。
鐵刀子落下,剮在身上鮮血淋漓。韓溯川吸了一口氣,頭一次覺得,夜里的風,真冷,冷得跟剛才將他千刀萬剮的刀子一般疼。
他將插在面前地上的長劍抽出擦了一番,收回劍鞘,冷淡的目光在火狐與黑鷹身上掃了一眼。
“半刻。”
留下一個時限,而后邁步離開。
韓溯川一離開,地上嚎啕的少女抹了一把臉,有些脫力般嘆了口氣,掛在了黑鷹身上,渾身上下仿佛沒有骨頭。
方才嚷嚷著一刀兩斷,跟著又如膠似漆,楚弦絲毫不見詫異,邊把弄著玉簫邊挑眉:“說吧,費盡心思將韓溯川誆走,到底怎么了?”
“你等我緩緩……呼……呼……”少女撫著胸口不住地喘氣,而后才靠著男人目露精光,“你別想救人回來了,人在天山。”
在指尖翻弄的玉簫驟然停止,青衣女子面上的促狹消失不見,被一抹猶疑取而代之。
“他要秦可言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也是奉命行事。將人劫走,就交給他派來的人啦。”少女撇撇嘴,有些擔憂地看著楚弦,真心實意地勸她,“我知道你一向守諾,但是天山不是什么你能隨意進出的地方。哪怕你真的去敵營救那個身陷牢籠的賀蘭家的騎都尉,都沒天山難。”
楚弦抬眼看她,目光里全是詢問。
火狐不好意思咳了一聲:“我沒偷聽你們說話,也沒跟蹤你們。秦可言被問柳山莊找到之后,一直安安靜靜待在莊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照顧得比深宮里的公主還金貴,只等著問柳山莊什么時候辦婚事,讓她成為正經的少夫人。這次被韓溯川破天荒地帶出門,其中緣由自是有人去打探,如今早已傳得沸沸揚揚啦!”
這倒是沒唬人。
韓溯川一舉一動自有許多人去探聽,兩年前秦可言進問柳山莊時,不也在問柳山莊極其低調的情況下鬧得人盡皆知么?
楚弦笑了一聲,望著二人,語氣溫柔:“既是如此,你們便隨我去救那倒霉的騎都尉吧!”
火狐與黑鷹對望一眼,面面相覷。
“你不是吧?!你讓我跟韓溯川在一路待著?!他會動手殺了我吧?他知道真是我是元兇他真的會動手殺了我吧?那是他未婚妻——”
話音戛然而止。
完了,作死了。
火狐渾身僵硬,略有些顫抖地望著楚弦,期期艾艾:“小蟬……小蟬……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以為……”
我以為你不在意了。
火狐最后的聲音幾乎小到聽不見。
但有些話無妨聽見與否,光靠猜的,她也能猜出個大概。
楚弦的目光在他們身上逡巡良久,才輕笑一聲:“把我當什么了?”拂開散至眼前的發絲,捻下一片掛在衣衫上的樹葉,動嘴一吹,便將它吹落在地,“我從不是那般優柔寡斷之人。”
“那方才落暮跟他打起來你生什么氣。”火狐全然不信,低聲嘟囔。
“這個啊……”楚弦用玉簫敲了敲額頭,似乎是想了想,“我還欠他人情,總不能見死不救。況且……”她勾唇一笑,“讓你們在我面前將人偷襲了,我面子上過不去呀。”
騙鬼呢!
在森冷的目光下,火狐眼皮一跳,終歸是沒有再拆穿對方。
半刻時間,一點不多,一點不少。
韓溯川抬眼,便瞧見了神情凝重的青衣女子。
他收劍凝目:“怎么了?”
楚弦拿出那枚銅錢,攤在掌心:“秦可言下落有了,我救不了。你說的那個騎都尉,我倒是能試一試。但我幫你救完那姓宋的,也算還完你這個人情。如何考量,還請韓公子細想。”
她說秦可言下落找到了,卻救不了。
宋君毅在敵城敵營,她尚且說可以一試,秦可言在什么龍潭虎穴,她直接告訴他救不了?
但無論如何,死也要死得明白。
“可言在哪里?”
楚弦偏過頭去:“天山。”
天山?!
韓溯川覺得腦子炸開一般,嗡嗡直響。
天山……天山……天山……
他親生母親多少年前便失蹤在天山,如今秦可言也到了天山。
那山上有一個堪稱天下第一的魔頭,哪怕中原武林盟勢力已遍布中原,至今也無人敢尋他晦氣。
從天山將秦可言救出,無異于虎口拔牙,九死一生。
更難的卻是……
秦可言最不能落在天山上那人手中。
這人,一定得救。
普天之下,若非中原武林盟各掌門聯手,很難在那人手上正面討上什么便宜。
若還有別的法子,便只能是眼前這位輕功獨步天下,武功路數至今還無人得知師承何人的楚弦,或許尚有一線可能。
但此事終歸太過冒險,或許能平安救出,或許他們都折在里面,還有可能……秦可言救出來了,楚弦折在了里面。
他目光復雜地看著楚弦,良久不語。
楚弦似乎看明白了他的掙扎,自嘲地笑了一聲:“韓公子與夫人當真是情深義重,哪怕有去無回之地,也想探上一探。”
對方眼中一閃而過的低落讓他心中一陣酸楚。安慰的話語也在她仿若不在意的微笑中梗在喉頭。
“阿弦……”韓溯川只能艱澀地開口,“秦可言不能死。”
“但她不會死。”楚弦挑眉,淡然灑脫至極,“雖說天山上那人惡名昭彰,但對于秦可言,下不了狠手的。畢竟,秦可言還算有用,生死之事,韓公子便不必擔憂了。”
“她更不能待在天山!”韓溯川咬牙道,額頭布滿細細密密的汗珠,仿佛花了無數力氣才能說出這句話,“救她。”
溫潤的玉簫被別在青衣女子腰間,她撥了撥飄至眼前遮擋視線的發絲,狀似平淡,更似無情:“韓公子與夫人這般情深義重當真感人至深,我也不是個冷血的,不如這般……便由韓公子來選,這枚銅錢到底要救誰。”
“但話得說在前頭,敵營雖深,千萬人把手,你我二人到底還有全身而退的把握。天山……此去不知前路,興許得先找家店鋪備好身后物事。”她抬眸,望著對面那張俊美無儔的臉,嫣然一笑,“到底是韓公子曾與我有恩,恩人所求,在下如何好拒絕?”
先是外人,后是恩人。
韓溯川一雙眼眸沉沉,目光鎖住對方良久。
這般動人的笑顏,他已許久未見過,但此刻并未生出什么喜悅來。
腦中鋪天蓋地而來,便是兩年前摧山派,他領著眾門派高手圍剿敢在中原武林盟滅人門派的魔頭,當面卻是她劈頭一劍。
即便蒙著面紗,旁人看不清,他卻一眼識破那雙眼。
沉痛至極,卻還妄想有轉圜之地,未等他思量出法子,她便攜劍帶著鋪天蓋地的殺機襲來,全然未留后手。一劍一劍,將他們之間的情分,化了干凈。
三百六十劍后,面紗垂地。
絕色一出,舉世皆驚。
問柳山莊不敢再出一個與天下為敵的叛逆,他只能剜著心,一句一句問她。
“你師從何人?”
“為何要滅摧山派滿門?”
“隱藏一身武功投入我問柳山莊,是何居心?”
而后她揚唇一笑,血跡襯得她一張臉比牡丹還嬌艷,一問一答,仿若當年授課對答。
“吾師居世外不可問。”
“摧山滿門該滅。”
“素聞問柳山莊仁義,我不過尋一庇護,更有舉世皆知玉面菩薩韓溯川,豐神俊朗逸群之才,我心生仰慕。”
對決仿若昨日,話語言猶在耳。
一陣一陣的心悸,也仿佛從未停止。
一晃,卻已兩年。
韓溯川將手中銅錢擲回,視線偏過,不敢再看那張思念過甚,如今卻只能讓他感到痛意的臉。
“既然你這般有把握,便如你所愿,救宋君毅。”
至于秦可言,他會自己闖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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