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皇后興致正好，眾位妃嬪在鳳儀宮竟待了近一個時辰，待出宮門時，掛在天空的太陽已經變得有些刺眼。

　　我早早回了宮，在榻上瞇著，晚上的事情，總是要養點精神的。

　　轉眼到了夜晚，我散著一頭烏絲，披著一件狐裘倚在窗口。寒風滲漏進來，我捉緊了窗沿上縷金線的合歡花花紋，合歡花，象征永遠恩愛、兩兩相對、是夫妻好合的象征。合歡樹葉，晝開夜合，相親相愛。自此，人們常以合歡表示忠貞不渝的愛情。

　　“主子，奴婢去敬事房打聽過了，說是皇上點了禎嬪的名，今日是燕禧殿掌燈。”綠染推了門進來，看著坐在窗旁的我，低低一嘆，“主子，夜晚了，如今天涼，您也該當心著自己的身子才好。主子要不要睡下了？”

　　“戲還沒上演呢，怎能就早早睡了？”我站起來，悵悵的嘆了口氣，隨手撥弄青玉案上的一尾鳳梧琴，琴弦如絲，指尖一滑，長長的韻如溪水悠悠流淌，信手揮就的是一曲《怨歌行》。

　　十五入漢宮，花顏笑春紅。君王選玉色，侍寢金屏中。薦枕嬌夕月，卷衣戀春風。寧知趙飛燕，奪寵恨無窮。沉憂能傷人，綠鬢成霜蓬。一朝不得意，世事徒為空。鹔鸘換美酒，舞衣罷雕龍。寒苦不忍言，為君奏絲桐。腸斷弦亦絕，。

　　未成曲調先有情，不過斷續兩三句，已覺大是不吉。預言一般的句子，古來宮中紅顏的薄命。仿佛是內心隱秘的驚悚被一枚細針銳利的挑破了，手指輕微一抖，調子已然亂了。

　　怨歌行，怨歌行，宮中女子的愛恨從來都不能太著痕跡，何況是怨，是女子大忌。又有什么好怨，何況在這宮中，后宮諸人又豈會平靜？不免又想起那一首詩來。

　　是曹丕的，美人卷珠簾，深坐顰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略靜一靜心神，換了一曲《山之高》。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

　　巡巡幾遍，晴兒不由得推了門進來，好奇道：“主子，這曲子你怎么翻來覆去只彈上半闋？”

　　我心思付在琴音上，眉目不動，淡淡一笑道：“我只喜歡這上半闋。”

　　晴兒不敢多問，只得捧了一盞紗燈在案前，靜靜侍立一旁。彈了許久，寬大的衣袖滑落在肘下，月光隔著窗紗清冷落在手臂上，仿佛是在臂上開出無數雪白的梨花，泠然有微明的光澤。指端隱有痛楚，翻過一看原來早已紅了。

　　推開琴往外走。月白漩紋的寢衣下擺長長曳在地上，軟軟拂過地面寂然無聲。安靜揚頭看天，月上柳稍，今日已是十四了，月亮滿得如一輪銀盤，玉輝輕瀉，映得滿天星子也失了平日的顏色。

　　此時風露清綿，堂前兩株紅梅開得極盛，枝條悠然出塵，花色嬌紅綽約如處子，恍若曉天明霞，鋪陳如雪如霧。月色冷淡如白霜，只存了隱約迷蒙的輪廓。

　　風乍起，花朵漱漱如雨，一朵一朵沾在衣間袖上，如凝了點點胭脂。我故意不去拂掉肩上落花，我曉得他來了，熟悉的龍涎香隱約浮在花香中，什么香也遮不住他的。他不出聲，我亦只是站著仿若無人之境。

　　封瑾終于說話：“你要這樣站多久？”卻不轉身，聽得他走得近了，靴子踏在滿地落花之上猶有輕淺的聲響。嘴角揚起一抹淺笑，他果然來了。倏忽把笑意隱了下去。緩緩的轉身，像是乍然見了他，遲疑著喚：“皇上……”

　　我雙足一動撲入他懷里，眼中隱有水霧，封瑾的手輕輕撫著我的肩膀：“這樣讓朕心疼，叫朕怎么放得下你？”

　　我看著他故作驚訝道：“皇上不是去看禎嬪了么？怎么來了四季閣？外頭的奴才好不懂事，皇上來了也不說一聲！”

　　他一笑：“看過她了。胎兒還算好的，既然一切安好，朕便忍不住來瞧你了。干外頭那些奴才什么事？朕怕擾了你呢。”他的唇輕貼在我的額頭，“朕若不來，豈不是白白辜負了你的《山之高》。看你這頑皮丫頭，大半夜的跑這來受涼，這落花不好，拂去了罷。”

　　我聲音愈發低落：“什么好不好的呢，落花亦有人意，拂去了作甚？皇上來，臣妾很高興。”

　　封瑾微微一笑，寬厚的大手握住我的手，拉著我，溫熱的氣息吐在我脖頸，曖昧不清：“即使如此高興，又怎能負了美人美意？進去暖暖身子吧！”

　　我低著頭，唇角掀起一個弧度，隨后快速隱了下去，靠在他懷中，暗暗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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