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像一塊巨大的鉛沉沉地壓了下來，頃刻間，一道閃電劃破天空，發出巨大的轟鳴，不一會兒，就下起了瓢潑大雨，天地間變成了白茫茫一片。

　　安夏被這突如其來的雷聲嚇得一下子撲進了安秀英的懷里，大叫著：“我要媽媽……我要媽媽……”

　　安秀英緊緊地抱著她，此刻，她覺得懷里的這個孩子脆弱得像是個玻璃娃娃，好像稍一不小心，她便會只剩下一地的碎片。安秀英拍了拍她的后背，輕哄道：“不怕不怕，姑媽在這兒，姑媽在這兒……”

　　安祖銘來到她們身旁，他的手有些發抖，坐了十年的輪椅，今天卻怎么都掌控不好了，這不到一米的距離，他七扭八扭了好久才到這兒，剛剛的怒氣還未完全消散，他重重的嘆了氣說：“秀英，把孩子先抱到屋里去，她還小，你就費心多哄哄吧。”

　　安秀英抬起頭看向自己的父親，一夜之間，他的頭上又新添了許多的白發，就連臉上的皺紋也比以往更深了，安秀英有些心疼，父親已經八十三歲的高齡了，按理來說，這本應該是兒孫滿堂，承歡膝下的年紀，而今，他卻要遭受喪子之痛。

　　安秀英點了點頭，然后抱起安夏向臥室走去。她將安夏放到床上，然后拉過一旁的被子為她蓋上，俯身吻了吻她的額頭，輕聲說：“睡一會兒吧。”

　　安夏將手從被子里伸出，抓住安秀英的手臂，眼睛眨了眨，淚水又掉了下來，沾到了長長的睫毛上，她怯怯地問：“姑媽，爸爸媽媽還會回來嗎？”

　　安秀英握緊了她的小手，她的小手很冰，有些抖，安秀英知道，小家伙在害怕，害怕她小小心臟里裝著的希望會破滅，會消失……“你的爸爸媽媽去了天堂，那是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他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那媽媽是不是再也不會給安夏講故事了？”安夏越來越害怕了，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輕。

　　“媽媽還是會給安夏講故事，但是需要你很用心地聽，很努力地聽。”安秀英講了一段很美的童話，美到它可以讓安秀英自欺欺人到這是真的。

　　安秀英輕拍著安夏，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睡著了。安秀英坐在床邊看著這個開始就連睡覺都皺著眉頭的六歲的小女孩。她起身在安夏的額頭上輕輕的吻了一下，以緩和她的不安與恐懼……

　　月光，像一匹銀色的柔紗，從窗口垂落下來。

　　當安夏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淡淡的月光撒進屋子，房門虛掩著，燈光透過門縫射進來。外面很安靜，她起身下床，輕輕的將門拉開了一條小縫兒。

　　廳里只剩下安祖銘一個人了，他坐在輪椅上，望著兒子兒媳的遺像，臉上蛛網般的皺紋更深了，兩道眉毛擰成的疙瘩鎖到了一塊兒。他燃起一支煙，意態悲傷地朝天花板吐煙，一縷縷，一圈圈的……因為太久沒有吸煙了，他因為不適，嗆咳了起來，眼睛霎那間變得很紅，努力壓抑的情緒更加的無從釋懷，他繼續抽著煙，沒一會兒，輪椅四周，都是煙霧，劈頭蓋臉地壓下來，罩了他一身。

　　安夏透過門縫看著不遠處的爺爺，往日里他都是很嚴肅的，他很少對自己笑，也很少和自己講話。可是現在的他，遠遠的，又好像很近。安夏知道爺爺一定也和她一樣很難過，想到這兒，她已經打開門慢慢的走到了爺爺的身邊，小手搭在了安祖銘沒有拿煙卷的手上，望向他眨了眨眼睛輕聲說“爺爺，爸爸說過，抽煙不好的。”

　　安祖銘扭過頭看了看身旁的小孫女，她的臉上有一雙帶著稚氣的，被長長的睫毛裝飾起來的美麗的大眼睛，就像兩顆水晶葡萄；圓圓的小臉兒，美的像個精致的娃娃。安祖銘重重地嘆了口氣，這孩子的確很好看，以往不親近她，只因她是個女孩兒，他重男輕女的思想已經根深蒂固，總覺得只要孫子才能繼承家業。

　　安夏見爺爺沒有說話，燃著的煙卷仍舊夾在兩根手指之間。她很小心很小聲地又叫了一聲：“爺爺……”

　　安祖銘腦中有根神經像是被人猛地扯了一下，他看了看安夏，沒有說話，將煙熄了，丟到了地上……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祖孫倆除了最先開始的短暫的交流之后，便只剩下彼此的呼吸聲和偶爾沉重的嘆息聲。夜，真的很長，長到安夏看著時鐘上的指針一圈一圈地走著，可是太陽就是遲遲沒有出來，以至于她的腿有些酸了，她開始交替著左右腿站立，她的動作很輕，生怕驚擾到沉思中的爺爺。

　　清晨，殘月像一塊失去了光澤的鵝卵石，拋在天邊。

　　當安秀英推開門來到大廳的時候，就看到小小的安夏站在輪椅旁，輪椅上的老人有蒼老了許多，那畫面看著讓人揪心，那心被揪的緊緊地，疼，已經詮釋不了這種感覺了。

　　她慢慢的走到安夏身旁，牽起她的小手，然后看向輪椅上的父親，輕聲說：“爸，事情準備的差不多了，您……”

　　安祖銘朝安秀英點點頭，打斷了她的話，沒有說話，而是驅動輪椅出了大廳。

　　因為前一天的暴雨，通向陵園的道路泥濘不堪，路面很滑，污泥沾到了安夏黑色的皮鞋上。安秀英一直牽著她的小手，從未松開過。

　　下葬的時候，陪同前來的很多親人都難掩心中的悲傷，痛哭起來，安夏看著那塊貼著父母相片的墓碑，又仰頭看了看身旁的姑媽，被牽起的小手輕輕的搖了搖。安秀英低頭看了看她，然后領著她來到墓前，蹲下身來輕聲說：“安夏，給你爸爸媽媽磕個頭。”

　　安夏看著她點了點頭，然后又向墓碑前多走了幾小步，小小的身子輕輕的跪在了地上。背著天，向著地，五根手指微張，將身體叩向大地，額頭緊貼地面，整個身體好似陷入其中，而后她抬起頭，大聲的哭喊道：“爸爸……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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