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二十年。

        時逢陽春三月，春臨大地草長鶯飛，正是出門踏春的好時候。

        這一日蒹州城內(nèi)的眾多公子小姐都結(jié)伴出行，三三兩兩的或放紙鳶，或玩蹴鞠，聚在一處好不熱鬧。

        周月嫣和鄰家的晏晴一早梳洗裝扮完，與家中長輩說了，便坐著馬車往城東郊外的靜云寺去了。

        一身碧綠青衫的月嫣坐在馬車?yán)镱^，用手撩開布簾，看著外面花紅柳綠的春色，街上游人也是絡(luò)繹不絕，興奮地回過頭抓住晏晴的手說道：“晴兒，我看今日去靜云寺上香的人一定很多。”

        “這是自然啊，今兒天氣這樣好，更何況靜云寺的香火一直很旺。”晏晴同樣也在撩起一角布簾往外張望。

        看了片刻后新鮮勁過了的晏晴放下簾子轉(zhuǎn)頭對月嫣說道：“靜云寺求姻緣可是很靈的，待會我一定要求菩薩賜我一個好兒郎。”她說完還閉上眼伸出手合十朝空中拜了兩下。

        月嫣瞧她這模樣，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打趣道：“這就想嫁人啦？”

        晏晴的臉略微紅了紅，隨即又理直氣壯起來道：“反正女子總是要嫁人的，我自然想要個家世人品樣貌都好的。你呢？難道你就不想你將來要嫁給什么樣的人？”

        “我可不像你這樣恨嫁，我可沒想這么多。”月嫣對著晴兒佯作撇嘴嫌棄說道。

        “你這小妮子，不肯對我說實(shí)話是不是？”晏晴一見她那樣，恨恨地?fù)溥^來撓她的癢，兩人頓時在馬車?yán)雉[成一團(tuán)，笑聲陣陣。

        兩人嬉笑打鬧著，嘰里呱啦說了一番話。正鬧著，這時忽感到馬車驟然一頓接著緩緩?fù)Ｏ铝耍�“姑娘，靜云寺到了。”車外是晏晴的小丫鬟蕓兒的聲音。

        月嫣和晏晴整了整衣衫，互相扶著下了馬車。甫一站定，抬頭望去靜云寺前果真是游人如織，小姐妹倆便挽著手順著人群一道走進(jìn)廟里。

        觀音殿中，對著法相莊嚴(yán)的觀音菩薩，兩人在蒲團(tuán)上齊齊跪下，誠信許愿。進(jìn)過香奉過香火錢后，又因著寺內(nèi)種了不少桃花和杏花，兩人在寺內(nèi)各處轉(zhuǎn)了轉(zhuǎn)。

        到了午時，晏晴覺得興致已盡，又覺疲累，便說想要家去。月嫣也正有此意，于是便出了寺廟登上馬車，沿著來路回家。

        兩人一反來時的狀態(tài)，皆靠著車壁閉目養(yǎng)神。才剛走了沒一會，便隱隱聽見前頭傳來幾句男子的大聲呵斥聲，其間還夾雜著似是刀劍聲，接著就連馬車也停了下來。

        晏晴正覺得奇怪，睜開眼還未來得及張口問，外邊車夫便請示道：“姑娘，前面好像是官兵正在捉拿犯人呢，只怕咱們得等上一會。”

        捉拿犯人？月嫣與晏晴皆是一愣，疑惑地互看了一眼。

        月嫣好奇地撩開車簾的一角，露出一條窄縫。只見前面果然有身穿赤灰色兵服手持兵器的官兵三三兩兩地站著，旁邊還押著帶枷鎖的四五人。再看周遭亂糟糟的草木，以及地上散著幾件沾了血的刀劍，猜測方才應(yīng)是經(jīng)歷過一場惡戰(zhàn)。

        月嫣又將車簾撩開一些，這才發(fā)現(xiàn)官道的另一邊有一名士兵正在給一位大人說著什么。

        從月嫣的角度只能看見那位大人的背影，看他一身緋色官服倒是體態(tài)挺拔，身形頎長，只是不知長得什么樣子。這時兩人說完了，他略微側(cè)過身去看那幾名犯人的動靜。

        他這一轉(zhuǎn)身，月嫣才發(fā)現(xiàn)到他的左上臂似乎是受了傷。不知是用哪扯來的布條簡單包扎著，但明顯能看見汩汩而出的鮮血依然將布條及周圍的衣裳布料迅速洇濕，看這樣子傷口應(yīng)該不淺。

        月嫣放下車簾，目光盯在某處，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晏晴不知她看見了什么，放下簾子便是擰著眉毛一臉嚴(yán)肅的樣子，便好奇道：“在想什么呢？你看見什么了？”

        “沒什么，只是看見有人受傷了。”月嫣邊說邊從袖口里取出一個玉白色的小瓷瓶。

        晏晴一見這個小瓷瓶，便知這是什么，不以為意道：“怎么，你要把這金瘡藥給他送去？”

        關(guān)于月嫣隨身帶著些瓶瓶罐罐的藥這件事，晏晴已經(jīng)感到習(xí)慣了。畢竟月嫣跟著她阿婆學(xué)了幾年醫(yī)，救死扶傷的習(xí)性算是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和她一起出門，別說是看見有人受傷，就是路上碰見只瘸腿的阿貓阿狗，月嫣都要停下來為它們救治一番。

        月嫣握著瓶子沒搭話，沉思一會再次掀開車簾對坐在外頭看熱鬧的車夫說道：“張叔，能否幫我把這藥拿給那位大人，我見他似乎傷得不輕。”

        張叔先是略帶疑惑地隨著月嫣的目光看了一眼那邊站著的大人，隨即也發(fā)現(xiàn)他扎著布條的上臂，便一手接過小瓷瓶，嘿嘿笑著說道：“嫣姑娘還是這樣心善。”然后利索地跳下馬車：“我這就送去。”

        月嫣目光一直追著張叔，見他徑直走到那位大人身邊，先是遞上小瓷瓶說了幾句話，隨即又扭過身用手指著自己的方向。

        那位大人也扭頭看過來，猝不及防間兩人目光相撞，月嫣這才瞧見了他的模樣。沒想到眼前之人劍眉星目，棱角分明，偏又帶了些溫潤氣質(zhì)，原還以為領(lǐng)兵的武官都是些五大三粗的莽漢。月嫣不覺間有些怔愣而后微微低下頭去。

        那人回首淡淡微笑接過了張叔手里的小瓷瓶，又隔著段距離對著月嫣遙遙一拜算是謝過。月嫣忙也點(diǎn)頭示意回禮，便匆忙放下簾子。

        晏晴見她放下簾子還長舒了一口氣，又問道：“怎么了？不就是送藥嗎？這事你以前不是常干的嗎？”

        月嫣定了定神，俯身在晏晴耳邊悄聲憋著笑意說：“長得不錯。”隨即立馬回身坐正，她知道晏晴準(zhǔn)得鬧起來。

        果然一聽這話，晏晴恨不得跳起來，兩只手晃著月嫣的手臂問道：“真的嗎？真的嗎？”

        見月嫣含笑點(diǎn)頭，她立即伸出手挑出一條縫隙向外看，只是探頭瞧了好半天只見外面到處是走動的官兵并未見到什么美男子，憤憤地回身說道:“明明到處都是拿著刀的官兵，你又誆我！”

        “這次我真的沒有，我……”月嫣的話還未說完，張叔已經(jīng)回來了，隔著車簾無意間將她的話打斷：“二位姑娘，官兵們已經(jīng)走了。”

        “那咱們也走吧。”晏晴只當(dāng)是月嫣又逗自己玩呢，便也不鬧了，只盼著能早點(diǎn)回家歇息。

        于是馬車便又不急不徐地啟程，一路朝著如意街的方向，晏晴照舊閉著眼靠在車壁上小憩。

        不過一炷香的時間，馬車再次停了下來，這回是真到家了。晏晴先跳下馬車，對著正彎腰準(zhǔn)備下車的月嫣說道：“嫣兒，我不送你啦，咱們各回各家吧。”

        月嫣跳下來站穩(wěn)了也不客氣地回道：“行，那我先走啦。”

        說罷兩人互相揮手別過，晏晴轉(zhuǎn)身和蕓兒一起踏進(jìn)了眼前的宅子，而月嫣穿過晏宅旁邊的胡同，再繞到一間四四方方的小屋處，推開柴門走了進(jìn)去。

        這間小院與前頭那座廣闊大氣的晏宅不同，只有東西兩處廂房以及正中的一間主屋，也只有月嫣及外祖父母三人住著，雖不大但勝在溫馨，收拾得也算干凈整潔。

        月嫣推開門站定，便覺得今日與往常好似有些不一樣。往常這時，阿婆應(yīng)當(dāng)坐在屋檐下或是拿著衣物縫縫補(bǔ)補(bǔ)，或是翻看她那些有些年頭的醫(yī)書典籍。阿公應(yīng)是在書院里教書還未回。

        可月嫣走至院中，便覺得靜悄悄的，好像沒人，可院里的氣氛卻又隱隱透露著些許古怪。正欲試探著叫一聲，前頭主屋里卻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接著便是阿婆的身影從出現(xiàn)在廊下。

        月嫣一瞧見阿婆，立即展開笑顏快步迎上去挽著她甜甜地叫了一聲阿婆。

        月嫣六歲時，她的母親已纏綿病榻多年了，雖心里對自己的幼女放心不下，可最終還是抵抗不住，撒手人寰。可憐小小的月嫣那時尚不能完全理解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每日哭鬧著要娘親。本就經(jīng)著喪母這樣巨大的傷痛，卻又不知怎的染上了風(fēng)寒，持續(xù)了好幾日的發(fā)熱昏睡。

        那時剛得知消息的姜家夫婦，風(fēng)塵仆仆趕來想要見自己女兒的最后一面，卻又見著唯一的外孫女病成這樣，而她的父親對她也好似并不多關(guān)心，干脆便將小月嫣帶到老家蒹州悉心照料。

        這一照料便是十年光陰，月嫣如今已亭亭而立。

        祖孫三人住在一處，姜阿公每日還在蒹州城內(nèi)的明德書院處當(dāng)教書先生。月嫣則多數(shù)時間和阿婆在家中，做些女紅繡活，或是讀書練字，除此之外若是村里有人有些三病兩痛的，阿婆也帶著月嫣一道去為人看病。因而祖孫三人雖相依為命，卻是和和睦睦。

        月嫣又叫了一聲阿婆，卻遲緩地發(fā)覺今日阿婆很是反常，只低垂著頭并不像往常一樣笑著答話。正想再詢問一聲，卻冷不防看到屋內(nèi)陰影處又走出來一人。

        等他邁步走到阿婆身旁，月嫣這才看清原來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一張長臉蓄著胡須，雙目炯炯流露出笑意，他一身靛藍(lán)華衣，腰間束著一條青色寬邊銙帶，看樣子是個非富即貴的。

        他雙手負(fù)于身后，瞧著眼前身量未及自己肩頭的小姑娘臉上帶著好奇又顯著有些防備，便含笑問道：“這便是嫣兒了吧？”

        月嫣仍是一臉戒備，見他竟知道自己名字，還沒等出口詢問，身旁的阿婆便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抬起手拭了拭眼角。

        月嫣這才發(fā)現(xiàn)阿婆竟是哭了！定是剛才自己不在家，這個人瞧著就不是個好的，不知怎么欺負(fù)了阿婆。思及此一股怒氣直沖上來，腦子一熱管不了許多，跨步向前站在兩人中間將阿婆護(hù)在身后，揚(yáng)著臉冷聲質(zhì)問道：“你是什么人？來我家干什么？”

        那人卻一眼撇見月嫣垂在身側(cè)微微發(fā)顫的手臂，知曉她只是表面裝作鎮(zhèn)定，因此非但不氣反而笑意更濃。或是意識到此時不適合開玩笑，他略斂了斂神色，說道：“算起來，我應(yīng)是你的三叔。你不記得了？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小時候？小時候的事她哪里還有什么深刻的印象，自己家人只有阿公阿婆，現(xiàn)下一聽還以為是從哪冒出來的什么野親戚，心里更是煩躁，不欲聽他多說什么正要攆他出去，那人卻又再次緩緩開口。

        “我這次是受了你父親的囑托，前來接你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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