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八.公主
窗外梅影梢梢勁動。
長街的盡頭,守衛森嚴的府衙之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真是倒人胃口,拿這種茅柴糠粞來搪塞本宮,你們真當本宮沒做過幾天金枝玉葉么?全給本宮扔了!”
但聽得一陣雞飛蛋打,明紗公主將滿目杯盤一股腦全扔到了院子里,繼而又是一番痛言詈辭,將那俯首帖耳的一班仆從斥責了個遍。
自打出了皇宮,她這公主脾氣變本加厲,便連教引嬤嬤也無可奈何。
“哎喲喂我的公主大人,你就消停點吧,若是讓使臣大人看見了,咱們丹陽臉上可不光彩!”
教引嬤嬤一味好言相勸,那怒盈香腮的明紗公主仿佛沒聽見似的,整個人倚在引枕之上,眼色悵惘地摩挲著手中的香包,不時放入鼻下淺嗅,香殘惹襟,似有伊人云逝之氣,寄意遙深。
“老太婆,要你管!”言罷,明紗公主又將玉指扣向手中的香囊,這香味,愈發淡了。
觸物傷懷,她按捺下眉間的乖戾之色,低顰不語間,額上花鈿隱隱凝起一絲哀愁,那雙飛揚跋扈的翦水秋瞳,也平添了一份黯然神傷。
魚書絕寄,空勞兩處相望,她和那人,終是漸行漸遠了。
可是他的音容笑貌,他撫琴時顧盼流轉的眼,柔情百轉,歷歷在目,每每回憶起那些朝夕相處的纏綿悱惻,她一顆癡心便絞痛如割,直把兩行粉淚濕香了羅袖。
什么雕鞍金凳,重裀列鼎,她自來棄如敝履,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而已。
這并非是什么宏愿,也無需他人成全,可那個十幾年間對她不聞不問的所謂父王,卻在三言兩語之間,就將她一線希冀白白斷送了。
“身為帝姬,便不能有一己之私!
那日她在殿前跪了一天一夜,換來的卻只有國君寥寥數語。
現在的她如只如一具三魂離體的軀殼,整日恍惚過遣,煢煢在疚,只將那香包作為唯一的念想,每日捧在手心反復細看,絮絮低語,又淚水語下,不住傷懷。
“稟公主,使臣大人來了。”
身側的婢女盈盈福了身子,柔聲細語道。
被打斷的明紗公主斜睨了那婢女一眼,不緊不慢的將香囊斂入袖中,面露慍色:“他不好好在屋里呆著,來找本宮做什么?”
“說是要和您商議改道之策。”
“什么亂七八糟的,本宮不想見他,他愛怎樣就怎樣!”
“可是……”
“閉上你的狗嘴,就按本宮說的去做,什么都依他就是!”
“是……”門外的人唯唯諾諾地應了,繼而識趣地退下。
大疏使臣是知曉這明紗公主的性子的,本事不大脾氣不小,簡直蠢鈍如豬。他也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這明紗公主如此恣意妄為,倒叫他省了許多心思。
“既然公主大人貴體欠安,那么本使就此告辭,還得勞煩公主即刻整束行裝,我們即日啟程。”
“是,奴婢一定回稟公主大人!蹦桥菊\惶誠恐,畏畏縮縮地退了下去,心中叫苦不迭。
這個讓人不省心的公主,也不過問一句使臣此番前來是所為何事。她貴為萬金之軀,整日飽食終日也就罷了,可她將一干奴役的性命視如草芥,隨口便應了使臣的話,未免過于兒戲。
近日來大雪封山,官道封鎖,少則十天半月,多則逾過年關,車隊斷然無法通行。那些個濮善人一聽到這樣的消息,就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生怕耽擱了路程。也不知是哪個舌底瀾翻的的好事之人告知大疏使臣,稗州東南有一處密林,乃是南下回魂關的捷徑。
更為蹊蹺的是,這密林常年不受這冰天雪窖的影響,比雪原各處都要暖和許多。坊間訛傳,此林鬼蜮蟄伏,遍布瘴氣,雪原人只道有去無回,自古以來,都鮮有人跡出沒。
至此,大疏使臣腦子一熱,便拍板決意借道密林。鬼神之說在他看來只不過是無稽之言,不可取信,眼下當務之急是星夜兼程趕回鳳京,那些空穴來風的流言蜚語,不足以阻撓住他驅策前行。
如今使臣大人又得了公主首肯,借道密林即成板上釘釘。
陸欺欺是聽墻根的一把好手,怎會漏過此事?
奩箱沉積的后院里,幾個小廝專心致志地清點著輜重,嘴上還不忘抱怨幾句明紗公主眼盲心瞎,這一來二去,陸欺欺便知曉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只是尚不知密林究竟如何兇險異常,才令這一班御空城里來的聞風喪膽。
“各位還是不要在此怨天尤人了罷,既然是公主的決定,那么定然不會錯。”其中一個小廝的聲音聽起來斯斯文文的,方才陸欺欺一直未聽到他說話,想來他應該不愿摻和這等背后議人是非之事。
順著那話音來處,陸欺欺向著那小廝停眸而看,生得面似冠玉,神澄沆瀣,渾身上下端得是揖遜從容,文質彬彬,說不盡的標致風流。
這哪里是個做工的小廝,分明是哪家韞櫝藏珠的俊俏郎君。
陸欺欺睥睨輕笑,又聽得一旁的小廝譏笑:“哎喲喂看你小子這春心蕩漾的模樣,那個蠻橫驕縱的公主又不會瞧上你,你幫她說話作甚?我看你小子就是個不識好歹的,整日還偷悄著寫那些個文縐縐的情詩,莫非是要送給明紗公主?哈哈哈哈哈!”
“那情詩我也瞧見了!酸得人倒掉后槽牙,麻得人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你就吹吧!你又不識字,你看得懂個屁!”
“我就看得懂!”說罷,那個起哄的小廝腳下生風,超前一撲,便將那文弱的男子仆倒在地,趁此一刻在他襟口里摸索,扯出一把小砑紅香箋來,透著淡淡的香味,在他手中散作漫天碎屑。
那群小廝一哄而起,紛紛將腦袋湊過來,全然不顧倒地不起的男子目露窘態,從腳底燒起的火一路紅到了脖子根,只是在一旁連連喝彩,譏笑他酸款囊揣。
他踉蹌著站起身,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撥開那圍觀的人群,欲將那片片紛揚奪回,奈何朔風勁吹,那小砑紅香箋就像是生出了雙翅,打著旋兒四處亂飄,根本不由他扯下半片殘箋。
“太不像話了!你們不好好干活,在這起個什么勁?”陸欺欺佯作慍怒之色,自大敞著的后門大搖大擺地走進來,厲聲呵斥道。
見是個面生得緊的大疏使節到來,那幾個無理取鬧的小廝登時噤若寒蟬,囊括其口,不敢再多言半句。
宛達人與濮善人的體貌特征本就相近,遠在北境的清族人更是難辨出二者的些許不同,但凡是不長他們本族之人這樣的,一律都認成是一個模樣。
門外的狗娃不禁苦笑,這丫頭墻根聽得好好的,進門耍什么威風?
“你們手上拿著什么?拿出來!”陸欺欺呵斥起來,手中掂量著一根隨手從院墻下撿過來的雞毛撣子,讓他們一字排開,一一打量過去。
“回、回使節大人的話,這、這都是他的,不關我們的事!”
說罷,那一道道窘迫的目光紛紛投向那名神色慌張的男子,陸欺欺定眼瞧去,這廝生的唇紅齒白,面如傅粉,待他露出那雙纖長的手指之時,她更是噗嗤一笑,笑得那班小廝如墜云霧,不知其意。
“這淫詩是你所作?”陸欺欺將那小砑紅香箋捧過來一一翻看,筆力遒勁,又揮揮灑灑,洋洋真切,字里行間訴不盡的羈縻鸞鳳青絲網,勞碌鴛鴦碧玉籠,仔細一看,竟還是首藏頭詩。
那男子腆著臉,眼觀鼻鼻觀心,支支吾吾答道:“回大人的話,這并非是淫詩,不過是一些聊寄相思,上不得臺面的東西,叫大人見笑了!
陸欺欺會心一笑,面上故作嗔態,抖了抖袖緣道:“廢話真多,我說淫詩就是淫詩,好好干活去,這玩意本大人暫且先沒收。”
那男子不敢多言,唯唯諾諾地應了,陸欺欺詭計得逞,裝模作樣地在院子里兜了幾圈,指指點點,趁四下不備,又偷偷溜出了院子。
“你這是做什么?”狗娃不明就里地望著她。若是只為一睹人家兒女情長耍耍威風,她也未免太過無聊。
陸欺欺詭譎一笑:“你看看那個人,干起活來笨手笨腳的,哪里有個下人的樣子?手上還帶著玉扳指,怕是非富即貴!
此言一出,狗娃心下解意,便知她心中有了眉目!澳闶遣皇怯惺裁粗饕?”
“嗯,只是一些推測,尚缺查證!彼龑⑿№技t香箋遞到他面前,指了指那字里行間的相思成疾,“看來咱們又得干票大的,才能出關了。”
天色漸暗,雪霽之景平添了幾分寒意。
府衙里又炸開了鍋,用腳趾頭想就知道,是哪位祖宗在興風作浪。
但聽得明紗公主廂房中傳出罵罵咧咧的聲音,侍從們紛紛站在院子里默不作聲,生怕下一個被公主劈頭蓋臉呵斥的人就是自己。
房間一片狼藉,一股子藥味兒自滿地散落的杯盤之中彌散開來。
教引嬤嬤堆了滿面愁容,自己可真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霉才攤上這個冤家,每日鬧將得她寢食難安!
連日來鬧著絕食已然是家常便飯,這會兒她又發起了怪病,滿身的紅疹子,又抓又撓像只上躥下跳的虱子,光這一下午,府里就延請了數名郎中過府診脈,無一個瞧得出這怪病虛實,都是滿心歡喜來,失魂落魄出,若是這般下去,鬧到大疏使臣那兒,這盤殘局可就難以收拾了。
好端端的,怎么人就變成了鬼呢?
“心兒,不是叫你去找大夫么?怎么凈給我找來些酒囊飯袋?事關公主玉體,若是延耽了救治,落下病根,你擔當得起么!”
忙得心似火焚的教引嬤嬤前腳打發走了那群庸醫,正是氣不打一處來,后腳便指著婢女心兒破口大罵,把一頂受之不住的大帽子蓋到她頭上。
心兒吃了癟又不好發作,囁嚅道:“嬤嬤,剛剛那位已經是這稗州城中首屈一指的神醫,他都束手無策,奴婢也沒法子了。”
教引嬤嬤郁憤的眼神中透著無奈,呵道:“再給我去找!找不到就別回來!”
心兒咂咂嘴,掃了一眼幾近癲狂的公主,已然面目全非,不復灼灼芍藥之貌的丑陋面容還在不停地抽搐,她心下一涼,不敢再多瞥一眼,領了命之后便哆哆嗦嗦地逃出廂房。
被這么一頓訓,加上今日四處奔走,她不免有些饑腸轆轆,反正又不能過早回到府衙,外邊又冷得緊,不如先找個面館歇歇腳,吃碗素面裹腹。
她不禁為自己的機智豎起大拇指,轉瞬間便將這一切惱人差事拋之腦后,泰然自若地坐到了面館的條凳上。
待得小二將海碗呈上來,未及多時,她便將那一碗刀削面吃得罄盡,飽腹之際,就更不想回到府衙里聽那些絮聒之詞,于是又喚小二端上來一盤花生米,一粒一粒地咀嚼,生怕吃得急了,那日頭就要趕在她前頭西沉似的。
百無聊賴之時,心兒顧睞四下,聽得小二一聲高亢,向鄰桌的一名男子寒暄道:“山二哥,好久不見,你何時能夠下床走動了?可喜可賀呀!”
那名男子爽利一笑,滿面春風:“說來難以令人置信,本來我也以為此番是在劫難逃,前些時日都動了為自己料理后事的念頭,誰曾想遇到了高人,只憑幾帖藥,就將我這不治之癥給治好了!”
那小二仿佛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秘聞,停下手中的動作,湊近問道:“真有這么神?為何聞所未聞?”
男子鄭重其事:“我起初也不敢相信,一個小姑娘如何能將那些老行家都治不好的疑難雜癥一一化解,可她當時看了我一眼,也不多問,只寫好了藥方遞與內人,分文不取,服了那藥方,第二日我便覺得舒經活絡,竟然自己爬了起來!夫人她欣喜若狂,攜財帛禮物去拜謁神醫,她卻婉拒了我們一番好意,交代夫人不要將此事大張旗鼓的宣揚出去,她為人診病不圖什么錢財,隨心而為罷了!
“這可真是神了!若不是見過你那副病怏怏的模樣,你今日這番話我可無論如何都不會信!”
小二話音未落,正欲張口再說些什么,卻聽得有個聲音火急火燎地插了進來:“這位大哥,可否借一步說話?”
桌上的花生米剩余過半,男子抬起頭,正對上那名女子笑臉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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