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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1章


  “世間恩仇快意否,從此再與我無關。”

  無關無關無關……一遍遍巨鼓洪鐘般響在秦長歌耳側,她尚未及回神,素玄已經一振衣袖,從容轉身。

  秦長歌怔怔上前一步,想要說什么,卻最終不知說什么。

  素玄卻突然回身,向她回眸一笑。

  那笑容月朗風清,依稀是當初熾焰幫總壇初遇,將石榴一扔,姿態瀟灑迎上來的素大幫主。

  秦長歌濕了眼眶,喃喃道:“你何苦如此……”

  “不該是你,”素玄溫柔的看她,看著這個自己一生尋找一生紀念一生里心思為她翻涌卻終究必須擦肩而過的女子,“你還有自己要做的事。”

  他微笑,帶著點小小的狡黠和得意。

  “回宮吧,有人在等你。”

  “陛下,這件百鸞千珠海水江牙紋正紅禮服,是您等下祭天要穿的,奴才是不是現在就侍候您換上?”

  秦長歌停下批閱奏章的手,懶洋洋看了那需要兩個人才能捧得動的禮服一眼,揮揮手道:“把珍珠全部摘下來,送給太子打彈子玩。”

  想了想又道:“順便把中川剛進貢的千珍膏送到龍章宮,看看祁繁那家伙,這回找的藥效果是不是好些,上次那個就不錯。”

  想了想又道:“算了,我自己去。”

  扔下筆,踢踢踏踏的去了,留下御衣監和司禮監的太監面面相覷,欲哭無淚的悲號:“天啊,祭天的時辰馬上就要到了啊……”

  那個翹班的人卻根本不理這些團團亂轉的太監,自顧自腳步生風的奔去龍章宮,一邊揚著手中的盒子,一邊道:“阿玦,又有好東西啦……”

  還沒轉過長廊,一團肉球撲過來,扒住她膝蓋便去搶那盒子,“我看看什么好東西。”

  “沒你的份,”秦長歌奪過來,“去讀你的書,你又逃課了是不?”

  “喂,難道你不是翹班?”蕭太子鄙視的看著一丘之貉的老娘,“我記得今天是你祭天的日子,你到現在還穿著常服,要說懶,誰比你懶?”

  “我看是你們懶,”秦長歌嘆氣,“可我有什么辦法?你爹不肯做皇帝了,他好不容易才醒過來,這身體,我也不敢讓他操勞了,你又不肯做,說要去離國,我有什么辦法?”

  包子扎在她懷里,突然靜默下來,輕輕道:“老娘,我不甘心,我答應過干爹我要去的,我答應過他要給他拿回他的東西,男子漢大丈夫,不能說話不算數。”

  “對,不能說話不算數,”秦長歌輕輕撫摸兒子光滑的黑發,悠悠道:“就像你父皇曾經答應過好好陪我一生一樣,他差點毀約,還好,還算他記性好,掙扎著活過來了,不然,我上天下地,也饒不過他。”

  晨風清爽的吹過來,吹起母子一般黑亮的長發,吹起御花園花香淡淡,吹起更前方的一處花圃里的菜香,那里居然辟成了農家田園模樣,池塘田壟,種菜養魚,一方濃密樹蔭下,鋪了青布氈的木椅上,坐著釣魚的男子,陽光射在他身上,一個溫暖閑適的背影。

  秦長歌遙遙看著那個背影,抱著兒子,想著幾個月前,趕回宮卻發現蕭玦未死,原來那日白淵射出的箭,因為被蕭玦對射劈成四半,最后射到他要害時那四分之一的箭已經細了不少,再加上素玄及時趕到,使盡了身上的靈丹,又一直給他接續真氣,護住了他一口游氣未失,只是一直昏迷未醒,并且確實傷重,也不知道能不能活過來,素玄害怕給了秦長歌希望再讓她失望,會使她強撐的一口氣徹底崩潰,干脆在蕭玦未醒之前,一直隱瞞到底。

  秦長歌回宮后,幾欲喜極而泣,當下便將釋一給的靈丹,和從太微閣里搜羅出來的靈藥統統用上,這些絕世之藥,終于救回了蕭玦一條小命。

  釋一給的靈丹,秦長歌根本就沒用,她原本打算死在碧落之巔,愛人已亡,要那絕世武功又有何用?

  那日沖進太微閣,卻發現師父在答完她的問話后也已羽化,大師兄隋霽云率領眾弟子叩別師父,長嘆:從此再無千絕。也自斷心脈而亡。

  秦長歌那時只記得素玄離去時的那句話,心急如焚歸心似箭,也不想再為難和這事無關的另兩個師兄,當即匆匆下山,行至一半,聽見千絕大門轟然關閉的聲音。

  她于半山之腰靜靜回首,知道從此千絕之門永無開啟之日,千絕之名,終將湮于塵土,這一代名垂天下的帝師之門,終將成為傳說。

  也只是傳說而已。

  正如自己所經歷的一切,連同那些驚才絕艷的男女們,這些深潛的陰謀和久伏的恩仇,這些因為愛與懷念,相思與別離而墨色淋漓走筆于蒼茫歷史藍圖上的抵死糾纏,在百年之后,也將成為世人口中津津樂道的傳說。

  故事中那些男女,愛過,恨過,來過,再以不同的方式飄然而去,留給世人一個驚艷的背影。

  但是最起碼現在,自己終于抓握住了最后一點幸福。

  蕭玦醒后,因傷重很長一段時間不能恢復健康,他是生死關前走上一遭的人,再也無心皇權,堅決要退位,秦長歌想讓兒子繼位,蕭太子上躥下跳,抵死不從。

  同時百官上表,請立女帝。

  秦長歌無奈之下,只得先挑下了這個別人趨之若鶩,在她看來“很見鬼”的擔子。

  ……懷里的小身體軟軟膩膩,秦長歌輕輕撫摸著他,想起回宮不久后那個夢。

  夢里,一個若有若無的聲音問她:“靈元,恩怨已了,胡不歸?”

  她不睬,那聲音陰魂不散,聲聲嘆息,“你們本都是九華會上人,何必貪戀紅塵煙火?你和他,居然都死戀人間,該死的不肯死,該走的不肯走。”

  她問:“非歡是不是在九華會上等我?”

  那聲音帶著笑意,道:“不過人間歷劫一場,怎的,你還當真了不成?”

  “如何不真?”她笑,“那些愛恨生死恩怨糾結,那些橫刀向敵拔劍豎天,那些灑出的鮮血,那些付出的深情,那些一路走過的風煙血火,那些一起渡過的輪回之劫,都真切的在我心間一遭遭輪過,不親歷其中苦辣酸甜滋味,你們這些永遠長生、永遠餐露臥云、永遠超凡脫俗、不知道何為歡喜何為悲切的神仙,是不會懂的。”

  那聲音嘆息,突然多了些神往,“聽你說的,很有感覺啊……”

  “所以我只好抱歉的請非歡多等些日子了,我們要遲點回去,”秦長歌帶點悵然的笑了笑,“這一路走來太不容易,而且,溶兒還太小哪,我舍不得。”

  我舍不得。

  這一路走來太過艱難,那般百死掙扎才能得來的寶貴溫暖,我舍不得立即放手。

  紅塵多苦,但苦得真實,那些舌尖于刀鋒輕嘗過的滋味,痛后微甜。

  就如此刻,歷劫歸來,每個人心里都多了幾道傷口,在靜夜回思時隱隱生痛,但是每個人都在努力治愈那傷口,等候某一日,云散月生,清光遍地,千里共嬋娟。

  這樣,也很好。

  晨風徐徐,前方樹下釣魚的人,仿似心靈感應一般,突然轉身遙遙看過來。

  秦長歌揚起臉,看向那個方向,露出溫暖的笑容。

  尾聲:

  乾元六年七月,西梁大帝蕭玦禪位于皇后秦長歌,是年,改元凌霄,國號大秦,制大秦歷,以乾元六年為大秦歷三七一年。

  大秦歷三七二年,秦長歌聯合北魏法王何不予,以計殺魏天祀,隨即出兵滅北魏,徹底將內川大陸離海海岸東的大片國土盡歸自己掌中。

  大秦歷三七八年,離國大君楚溶起兵反叛,聞者景從,一路攻城掠地,三月便下京城,離國國君自盡,建熹公主率百官捧降表,迎楚溶入京。

  兩月后楚溶登基,改年號“長歡”。修表與秦通好,約為永世友好鄰邦。

  兩國在秦長歌和楚溶治理下,物阜民豐,國力強盛。

  大秦歷三八四年三月壬戍,乾元帝蕭玦駕崩。

  四月庚申,天降垂虹,白氣貫于天地,陸地東南,紫光如練。

  龍章宮中,正閱覽奏章的凌霄帝忽擱筆于案,默默微笑,然后命宮人備香湯,沐浴更衣。

  浴后修書一封,交予親信宮人,并轉至國相文正廷之手,隨即遣散宮人,垂幕而坐。

  未幾,崩,而顏色如生。

  大儀殿金鐘三十六響,舉國縞素,萬民齊哀。

  有守殿宮人稱,曾于帝崩之時,得聞異香,且天際隱隱有人呼喝:靈元靈元,恩怨已解,塵俗終結,胡不歸?胡不歸?

  是以百姓皆以凌霄女帝為天女臨凡,家家焚香設靈,頌圣祝禱之聲,上沖斗牛。

  女帝遺詔:江山一統,在吾身后,我子蕭溶,天下坐擁。

  蕭溶數日后趕回,于棺前繼位,離國國君,成為大秦朝的新主人。

  次年,兩國合并,修筑天塹運河,天下版圖一統。

  定年號:“靈元”。

  大秦歷三七三年的春天,和別的春天也沒什么太大的區別,比如初綻的那春花,抱蕊于枝頭,于每日春風的沉寂里,都做著驚世一綻,艷驚天下的夢,又或者那些帶了落花香的流水,悠悠的從山間流到城衢,再一路奔向江河,直至匯聚入海,給那遠隔高山的臨海之國,帶來屬于大秦帝國的更加溫軟幾分的淮南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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