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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6章


  秦長歌飛身而起,加速撲上,身后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主子!密報!”

  秦長歌霍然回首。

  屠鷹不會不知道此刻正是追捕白淵的生死關(guān)頭,猶自如此著急大喝,會是什么樣的驚變!

  焰城刀光劍影,靜安王府鳥語花香。

  被軟禁的玉王爺斜斜倚在“雪光耀眼”的“冰圈”內(nèi),身下白銀若雪,頭頂紅燈灼烈。

  他的手指插在白銀雪中,沒人看得見指下靜靜攥著的一個紙團。

  美眸半開半閉,出神的看著那紅燈,燈上隱約,有女子赤足作舞,姿態(tài)曼妙。

  玉自熙看著那燈的神情流蕩,像是一段帶著未融雪氣的旖旎春光,每一寸都是宛轉(zhuǎn)深情,每一分都相思迢遞。

  ……一晃,很多年了啊。

  那年,那個血月之夜,赤河冰圈相遇,薄冰之上遠遠見她,一支天魔之舞繁花飛落,滄海靜寂。

  他怔怔勒馬,驚為天人,從此心思作結(jié),寸寸都結(jié)在那飛旋琳瑯的舞步,從無一刻得以解脫。

  生命里最初的熙光,一瞥間。

  那個冰圈內(nèi)鮮妍明媚柔枝窈窕的身影,宛如一縷永生不散的迷迭香,從此無可替代的浸濕了他不羈的流年。

  那日冰風(fēng)之下,他駐馬而觀,那般流麗的舞步,映在四面晶瑩的冰雪之上,如鏡的冰面,滿滿的都是她的影子,拋袖、掠鬢、仰首、抬足、折腰、顫指……

  她掌中一盞紅燈,精巧玲瓏,卻不抵她身姿之美,那悠悠紅光隨舞姿輕逸飛揚,一動便是一場華麗的夢境。

  他忘記了此身身在何處。

  暮色四合,冰圈里的風(fēng)森冷的刮了過來,他覺得刺目,忍不住閉了閉目。

  只是這一閉目,再睜開時,他便不見了她的身影。

  仿若一夢。

  他悵然若失,策馬去尋,只見冰圈之上,一片空寂,佳人影蹤全無。

  若不是冰上靜靜躺著那盞紅燈,他定以為那真的是夢。

  若非是夢,怎會有這般絕世美妙的舞姿,若非是夢,怎會有那般九天玄女的風(fēng)采?

  或許那燈,是玄女無意遺落,留與他作個紀念?

  他靜靜握著那燈籠,茫然不知今夕何夕。

  身后士兵卻在低聲催促——大戰(zhàn)未畢,蕭將軍還在等待他的馳援。

  最終一步三回首的離去,心中卻想著,下次,下次再來,下次再遇見她,一定不要不舍得打斷她的驚世之舞,先去問清楚她的芳名住處,何方人氏再說。

  ……沒有下次。

  他背對著冰圈遠去的那一霎,竟然絲毫也未曾想到,那驚艷的一瞥,注定只是一生里一次震撼的邂逅,再沒有后續(xù)的命運安排,來成全他一生尋覓的辛苦。

  赤河寂寂,冰圈茫茫,他尋遍每一個角落,卻再也不能得見想見的人。

  他找了她很多很多年。

  他為了找她,負盡知己好友,做了自己都不齒的陰微之人。

  六年前,一封鴻雁傳書,那同出一門卻從不聯(lián)絡(luò)的師弟,問他:想不想再見見當初冰川之上的起舞女子?

  只為了那么一句話,他整整失眠了一個月。

  然后,拒絕。

  白淵也不著急,只是令人再次送來了一樣?xùn)|西,是一截紅綃,外表看沒有任何奇異之處,然而當他將紅綃向著燭火,立即看見了自己魂牽夢縈多年的驚艷舞步。

  他依稀想起,當年她纖腰細細,衣帶當風(fēng),那一縷散在風(fēng)中的絲絳,依稀是這般色澤模樣。

  他將紅綃向著燭火一遍又一遍,然后輕輕蒙上自己的臉,醉在那似有若無的久遠氣息中。

  三日后,他聯(lián)絡(luò)白淵,說,好。

  從此,棄友、密謀、和他合力,殺掉了自己一生最為愛重,最為欣賞的女子。

  他和安飛青聯(lián)絡(luò),將水鏡塵接入京中。

  他潛入長樂宮,安裝了水鏡塵交給他的機關(guān),事先他和陛下聊天,探聽到了當日皇后的起居,利用那半個時辰,他做了自己一生中最不愿意做的事。

  他和江太后密室暗謀,將叛情之罪強加于睿懿之身。

  他交給江太后半枚青果,青瑪神山神幻之果,是他當年機緣巧合得來的曠世難逢的寶物,溶于茶水無色無味,沒有毒性,卻可控人心神,按照下毒者的意念去做一切想做的事,并且若非青瑪門人以獨門方法破解,永遠也不會想起來自己做過什么。

  而他,自然是不會喚醒陛下的這段記憶的。

  他對江太后有幾分防備,不想讓她知道神幻果的功用而拿來對付陛下,只是告訴她,這個東西有助于平復(fù)陛下偶爾的燥性,而且能令陛下不愛女色,避免秦長歌專寵六宮。

  那果,江太后趁蕭玦來請安時用了,他原本只是想她控制住當晚蕭玦的神智,然后自己再找機會意念植入“睿懿私奔”這個想法便好,不想江太后對長歌憎惡太過,在給蕭玦喝茶時,竟然試著暗示了“去挖她眼睛”。

  當晚,蕭玦進了長樂宮,當時他在殿頂,手指緊緊抓著琉璃瓦,看著蕭玦緩緩漫步而來,看見江太后遠遠潛在長廊后,看見蕭琛在發(fā)現(xiàn)蕭玦的不對勁后,第一時間調(diào)開侍衛(wèi),撤走長樂守衛(wèi),讓蕭玦在無人打擾的情形下推開了長樂殿門,然后,挖下了長歌的眼睛。

  火是水鏡塵放的,宮人也都是他殺的,他只是怔怔望著天上星月,將手中原本已經(jīng)碎裂的瓦再次粉碎。

  水鏡塵殺宮人的時候,蕭玦捧著眼睛漫步回龍章宮,他不敢讓這東西留在那宮中,將來被蕭玦發(fā)現(xiàn)將是不測之禍,他把水鏡塵帶到一處無人居住的宮室,讓他等侯自己安全帶他出宮,隨即趕到龍章宮,點了蕭玦穴道,本想毀去那雙眼睛,然而突然心中一痛,想起長樂火起,長歌尸骨無存,實在不忍再丟棄她的身體的一部分,便順手在蕭玦案頭拿了個裝奏章的盒子裝了,然后去長壽宮。

  他用了剩下半枚青果,放進了江太后的茶里,江太后喝下后,他除掉了自己和她密謀以及神幻之果的相關(guān)記憶,只留下了蕭琛調(diào)開禁衛(wèi)軍的記憶,萬一將來事發(fā),就讓趙王殿下去背那個黑鍋吧!

  當時他對江太后施術(shù)時,突然發(fā)現(xiàn)內(nèi)殿里那堵雕牡丹的墻壁里有暗格,他一時興起,隨手就將那個盒子塞進了暗壁。

  從長壽宮出來后,看見水鏡塵再次回到長樂宮,收斂起長歌尸首想要帶走,他一把拉住問要做什么,水鏡塵的回答令他怒從心起,當時便動了手,還沒交手幾招,來了個蒙面白衣人,武功極高,三人一番混戰(zhàn),最后長歌尸骨各被三人搶走了一段。

  他為長歌的那部分尸骨修建了墳?zāi)梗谏狭稚较碌拿芰掷铮抢镆老∮星亻L歌生前的機關(guān)布置,令他覺得親切,他偶爾會去那里坐坐,想想那些策馬沙場,談笑殺敵的痛快日子,想想和那個可惡又狡猾的女人沒完沒了斗嘴,斗完嘴打架打完架再斗嘴的日子。

  ……那些日子,永遠的被自己葬送了。

  葬送了,背棄了,傷害了,卻換不來夢寐以求的昔人再會比翼雙飛,換不來,她。

  白淵說,她受了重傷,很重,她這一生也許永遠不會醒來,他在努力為她救治,用青瑪神山下千年冰參為她接續(xù)著元氣,她的身體被冰封在冰窟之內(nèi),那里機關(guān)重重,白淵當然可以進出,但是白淵拒絕他的進入。

  白淵說,她有知覺,但是不宜有任何情緒波動,如果自己隨意進去喚醒她,很可能會葬送了她的性命。

  聽到那句話的那日,他怔怔立于冰窟之前很久很久,山巔透明的風(fēng)怎么那么像刀鋒?一刀刀穿得他滿身血洞。

  那些流出的鮮血,永遠凍結(jié)在了青瑪神山上,成為不化的艷色冰川。

  他殺了長歌,叛了蕭玦,背棄了一生的友情,卻連她一面都未曾見得。

  而長歌,那個聰慧狡黠卻又睥睨天下的女子,他曾以為這一生她會是永遠可以和他齊肩揚鞭,立于風(fēng)云之巔,談笑指點六國的那個知己;是一生吵吵鬧鬧卻一生肝膽相照的紅顏摯友;又或者,如果沒有先遇見她,他覺得自己最后也許會愛上長歌。

  然而,一切都是以為,都是如果,都是宿命。

  他和她之間,本來有那么多美好的選擇,他卻選了最為慘痛的那一種。

  他親手殺了自己的知己,摯友,只為了當年冰圈之上,赤足蹁躚的那個精靈的影子。

  三十三天宮,離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

  紅燈掩映下的玉自熙笑意如水流動,這些年,他早已學(xué)會了將所有心思輾轉(zhuǎn),都化為春水般的笑,在那樣變幻不休的神情里,所有的秘密都如河燈般順水流走。

  什么時候覺察到她回來的?

  好像是葬滅狼那日,她出語狡黠,隱約間竟是當年和他斗嘴的風(fēng)范,黑若烏玉的眸子里,跳躍著他熟悉的波光。

  然而只是一霎間的似曾相識,他并不敢相信,他親眼看著她死去,親手取過她眼睛,親自葬下她的骨,沒有人比他更近的觸摸過她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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