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蕭玦霍然轉(zhuǎn)身，目光隼厲如鷹，閃電般劈向淑妃。
淑妃捂著胸口，癱軟在地，終于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
蕭玦狠狠盯著她，目光如果可以殺人，淑妃早已死了一萬次。
手指捏緊成拳，勁力的收縮導(dǎo)致骨節(jié)格格作響，蕭玦努力控制自己一拳擊飛她的沖動——此生從未這般恨過一個人，直欲將這個滿嘴胡言的瘋女人碎尸萬段攪成肉泥，再狠狠在腳下一寸寸踩爛。
可是不能。
長歌離去前那一眼，明明已有疑慮，此時殺她，就成了自己心虛殺人滅口。
那許多剖明心跡堅剛誓言也就成了不堪一擊，一句話就可吹滅的笑話。
“拉下去！張家和何家涉嫌謀逆，全數(shù)打入天牢，給我好生搜捕黨羽，一個也不許漏網(wǎng)！”
“是！”
“請?zhí)笤诖撕蒙鷺s養(yǎng)！撥三千京西駐軍關(guān)防晟寧行宮，從今日起，所有未奉旨接近行宮三里之內(nèi)者，殺！所有未奉旨踏出行宮一步者，殺！”
“……是！”
寶座上，一直身姿端凝的江太后，聽見那兩個殺氣騰騰的殺字，身子終于微微一顫。
淺紫深錦金芙蓉衣袖底的雙手，死死絞扭在一起，無人知曉那細(xì)膩肌膚上，一片片青紫印痕。
苦心籌謀，于劣境中費盡心思聯(lián)絡(luò)，好容易說動了這兩個因為深宮寂寥常來她這里禮佛的妃子，瑤妃不曉事，只用來做障眼法，淑妃卻是一門心思想做太后，她讓瑤妃去時時鬧蕭玦，使得他心煩意亂更加不愿理會后宮諸事，讓張家在儀州重金買下殺手，暗中抽調(diào)張?zhí)局艺\舊部掌握的部分邊軍，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不曾想身邊有白眼狼，將消息遞給了文昌，更不曾想看管文昌的人這么昏聵，為了女色誤了她的大事……時也命也，當(dāng)真是再強求不得的事……
似乎從那件事出奇的成功之后，便將所有的好運氣用完，之后，便是步步嗟跌，不復(fù)再起。
從此后，晟寧行宮日升月落，再不會有什么不同了吧……
秦長歌在黑暗中疾馳。
身下寶馬，來自青瑪，最是矯健無倫，全力奔馳之下越發(fā)激發(fā)了來自遼闊草原的雄野之性，快如追光。
沒有方向，沒有目標(biāo)，漫無目的一陣胡亂飛奔。
風(fēng)從耳邊飛速掠過，呼嘯如冷笑，仿佛在嘲笑她這些年的不斷追索，窮盡心思，說不準(zhǔn)到頭來是個“何苦來？”
何苦來，何苦要執(zhí)著真相？何苦要將鏡花水月的虛幻美麗打破，去鮮血淋漓的面對現(xiàn)實的青面獠牙？
蕭玦……也許一切都不是你的錯，可我不能阻止這一刻心涼徹骨。
我亦傖俗，我亦凡人……會因為這紅塵恩怨愛戀間的不如意而策馬狂奔，如世間所有普通女子，不管不顧的放縱自己。
便……放縱一回罷！
秦長歌突然站起，在馬背上穩(wěn)穩(wěn)直立。
好似多年前她立于馬背之上，以追風(fēng)神弩，滅殺了一個王朝的最后的皇帝，以一個血花四濺的定格，宣告了前元二百年國柞的消亡。
帶著一抹虛幻的笑意，秦長歌穩(wěn)如磐石的站在飛奔的馬上，緩緩伸手，做了個拉弓射月的姿勢。
“錚！”
仿佛是意念中的一聲響，又仿佛不是。
秦長歌茫然抬頭，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陣亂奔，竟然到了安平宮宮后的一處崖下。
而崖上，隱約有錚然琴音傳來。
琴音隔得遠(yuǎn)，聽不真切，但是清冷凄切，倒合了秦長歌幾分現(xiàn)今心境。
秦長歌腳一頓，旗花火箭般直直在馬背上拔身而起，腳尖連點幾點，半空中衣袍展開如花，輕輕巧巧便到了崖中段。
那里有斜出一株青松，宛如一把綠傘張在崖下。
秦長歌一個旋身，穩(wěn)穩(wěn)盤膝在松上坐了。
很好，既隱秘又安靜，又可以免費聽琴。
頭頂丈許之地，不知是誰攜琴高崖，蕭然撫琴，伴孤松冷月露下長風(fēng)，于撥弦間起落生平如飛雪的悲苦，一聲聲將所有的心事彈奏，再將那些不能出口的言語，零落萎謝在秋夜微雨后的高崖之巔？
那琴音如簌簌落雨如渺渺煙云，徘徊宛轉(zhuǎn)空靈虛幻里滿是淡淡牽念和盈盈悲愁，仿佛是某年書房外盛開又凋落的花，某年亭臺落雪間翩若驚鴻舞劍的人影，又或是石板橋上那一層晶瑩的霜，一生里再無人可以于其上留痕。
秦長歌靜靜聽著，慢慢綻開一個微帶苦澀的笑容，想起蕭琛譏誚輕嘲的笑意……你在等著看誰的笑話？他的？我的？還是你自己的？到底誰是這命運之局里身不由己的棋子，在彼此碰撞廝殺里，騰起四海八荒的不滅硝煙？
我們的一生里，那些銘記的，留存的，不肯忘卻的，到底是生命中的熙光還是讖言？
琴音深冷，如同在深海之底浸泡千年后再取出，于冰晶世界里彈奏，一奏一朵霜花，季節(jié)瞬間由秋便到了冬。
這秋夜冷雨，苔滑石涼，崖上寒風(fēng)如許，蕭琛那身子，夜夜這般孤身撫琴？他是要紓解內(nèi)心郁結(jié)，還是根本想慢性自殺？
秦長歌穩(wěn)穩(wěn)坐著，目光森然，一個人如果自己不想活，那么死了也未必不是解脫。
崖上，崖下，斯人撫琴，斯人聽琴。
誰才是誰的知音？
誰聽進對方心深處，看見彼此的結(jié)局？
捂起耳，閉上眼，做個耳聾目盲的癡兒，是不是比耳聰目明的精明人要來得幸福？
頭頂那個傷心人，因為不能忘記，終究日日自苦。
而自己呢？因為不肯放棄，最終會揭動的，難道不止六國風(fēng)云天下逐鹿，還有那些千絲萬縷休戚相關(guān)的人們的命運？
琴音越來越輕，將近曲終，秦長歌的目光卻越來越?jīng)鲈絹碓搅粒路鹜蝗簧鹆藘纱厮{(lán)色的幽火，纖毫畢現(xiàn)的照見自己初初混亂的心意。
她目光緩緩拉開，罩向身下，那里是秋夜雨后，月下千里山河。
山河不變，亙古不老，人心又何必總?cè)鐗m埃，隨風(fēng)搖擺？
突有吱嘎一聲，在靜夜里傳出好遠(yuǎn)。
弦斷，驚聲。
崖上有推琴之聲，不多時，一張由中川名師精心制作的價值千金的名琴，翻翻滾滾從崖上落下，摔在山下，發(fā)出嗡然聲響。
有人于崖頂長聲嘆息，低語：
“人性最薄，情又如何，終究是破！”
“破！破！破！”
連呼三聲，待到最后一句，其聲已遠(yuǎn)。
崖空寂寂，月下秋風(fēng)正涼，穿過孤松，拂起崖下女子黑發(fā)，女子一動不動，宛如石像穩(wěn)穩(wěn)端坐。
良久，風(fēng)里響起她喃喃語聲。
“蕭琛，我終于明白了你。”
來時疾，去時緩。
下了崖的秦長歌勒馬由韁，緩緩而行，忽聽見前方馬蹄聲疾，暴風(fēng)驟雨般踢踏而起，聽起來對方似有急若星火的事務(wù)，不由失笑，自言自語道：“倒像那家伙的德行……”
話未說完便見一匹神駿黑馬長馳而來，馬蹄踏破一街寂靜，馬上人金冠歪斜神色焦急，英朗眉目滿是郁憤之色，卻不是倒霉的蕭皇帝是誰？
秦長歌愕然看著他，這人在自己身上放竊聽器了？這是怎么找來的？
咬了咬唇，秦長歌覺得自己心里還是有點膈應(yīng)，有點暫時不想看見這個讓自己煩惱的人，當(dāng)下裝作沒看見，撥馬就走。
身后忽起衣袂帶風(fēng)之聲，呼的一聲自己的外袍衣袖的同一個部位今晚第二次被人狠狠拽住，蕭玦的聲音氣惱急切的響起，“長歌，你聽我解釋！那女人一定是偷看了我洗澡！”
雖然滿心郁郁，秦長歌聽到最后一句也差點噴了，勉強按捺住自己，神色清淡的俯眼看著自己不成樣子的袖子，又轉(zhuǎn)頭看了看馬下那個棄馬飛身而來，死死抓住她袖子的尊貴又無賴的家伙，淡淡道：“陛下，你很喜歡我的衣服？”
“嗄？”
蕭玦滿心焦慮奔遍全城，好容易神奇的碰見她，滿心的焦灼瞬間化為欣喜，欣喜里又生出惴惴不安，正想好好的和長歌解釋一番，不想她劈頭一句問得莫名其妙，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怔住了。
秦長歌已經(jīng)再次很溫柔的對他一笑，道：“看來陛下實在很喜歡我這件袍子。”
她突然快速的將外袍脫下，揉成一團迅速塞到蕭玦手中，蕭玦下意識的抓住，秦長歌對他露齒又是一笑，霍然揚鞭。
馬立刻如箭射了出去。
蕭玦反應(yīng)過來立即提氣要追，不想那一吸氣，外袍里突然騰起一股淡淡霧氣，蕭玦立即吸進許多，立時頭一暈，砰嗵一聲倒在地下。
驚呼聲起，那些馬匹不如陛下的坐騎神駿，現(xiàn)在才趕到的侍衛(wèi)紛紛沖上去去扶起蕭玦，見他昏迷不醒，嚇得六神無主，其中有走過江湖的武林中人出身的侍衛(wèi)，仔細(xì)把了把蕭玦的脈，道：“無妨，陛下只是中了最低級的迷—藥，睡一覺或者澆一盆冷水就好。”
侍衛(wèi)們面面相覷，誰敢澆皇帝一盆冷水？沒辦法，只好把皇帝背回龍章宮睡覺算了。
人群散盡，街角轉(zhuǎn)過秦長歌，揚著鞭子無聲大笑，笑著笑著，嘴角的笑意漸漸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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