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對堂屋大門的桌子上立著叔叔的黑白照片,照片前擺放著供奉的糕點和果品,香爐里的供香正冒著縷縷青煙。
子佩跨進大門,當她看見叔叔的照片時悲傷從心中驟然升起,眼淚止不住流出。照片上的叔叔平靜而安詳,一如他活著時一樣卑微而又與世無爭的樣子。就這樣走了像天上落下的雨滴悄悄地來又靜靜地離開不留下一點痕跡。此情此景子佩想起了故去的爸爸,透徹心肺的悲涼再次涌上心頭。原來時間能帶走歲月卻帶不走對親人的思念,時間越久記憶反而越深,有些人注定會在你的心底住一輩子,時間越久記憶卻反而越像被河水沖洗過的鵝卵石一樣光潔清晰,直到自己也去了和他見面才能帶走世間的最后一粒浮塵。
坐在供桌旁的葉曉宇看到子佩進來吃了一驚,連忙站起身走到子佩身邊慌張地壓低聲音說:“子佩姐,你怎么回來了?不是打電話告訴你不要回來嗎?!”
“我要送叔叔最后一程,否則會后悔一輩子!弊优迦计鹨蛔∠,抬頭凝望叔叔的照片想起過往叔叔對自己的好,想到在這個世界上又少了一個關心自己的人禁不住潸然淚下。
“子佩姐,上完香趕緊走吧,不要讓媽媽看到!睍杂罨呕艔垙埖卮叽僮优咫x開。
子佩不明白曉宇今天為什么總是想攆走自己,而且叔叔的忽然離世也有些蹊蹺。叔叔曾經不止一次說過,自己從小就跟隨大人上山采藥,山上每一條路都踩過,每一塊石頭他都摸過,如此熟悉的大山怎么突然就從山上滾下來了呢,難道有什么隱情?子佩決定要問個究竟。
見子佩執意要問到底,曉宇無奈說出了原委。
原來自打嬸嬸偷偷取出子佩的錢蓋起新房子后,叔叔一直獨自一人住在舊房里,不肯踏入新房子半步。嬸嬸奇怪叔叔為啥有新房不住偏要住破舊的老屋,而且聯想起叔叔藏存折的事情,難道舊屋還藏著什么秘密?于是趁叔叔不在家去他的房間里查找。結果翻出了藏在舊暖瓶里的五百多元錢,嬸嬸暴跳如雷,劈頭蓋臉地質問叔叔哪里來的錢干什么用,是不是外面有女人了。老實巴交的叔叔哪能承受住嬸嬸連珠炮似蠻橫謾罵,無奈說出是給子佩攢的學費。叔叔以為說出實情就會解除誤會,沒想到反而招來嬸嬸更瘋狂的辱罵,甚至是侮辱:葉子佩是不是你在外邊養的私生子,你這么護著她,她到底是你的侄女還是你的女兒。再老實的人也有被逼急的時候,嬸嬸話音剛落叔叔的手掌也重重地甩在了她的臉上。結果嬸嬸捂著臉去村委會來了個惡人先告狀,事情鬧得滿村風雨,叔叔走在路上后背都要被人指指點點。
這場風波過后叔叔獨自一人去了西北打工,可是因為年紀大雖然辛苦一年多了也沒有賺來多少錢,剛一進門僅有的一點錢就被嬸嬸收走了。叔叔掰開手指一算眼看要過年了,子佩也要放寒假了,望著眼前的二層新樓再想想子佩的學費,心理壓著的石頭越來越重了,子佩越懂事乖巧他心理越難過,他不想讓小小的子佩一個人扛起學費的重壓。
幾天前村里來了一個收購野生地黃的販子,說今年的藥廠需求量猛增,收購的價格奇高。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當天叔叔就背起竹簍跟著幾個村民上山了。連續三天叔叔都滿載而歸,第四天山上生起了濃霧,站在山腳下向上望去白茫茫的云霧包裹住了山腰以上的部分,而且濃霧還在繼續聚集,越來越濃。同來的村民紛紛放棄了登山計劃,轉身返回村,只有叔叔一個人走進了大山,這一進去就再也沒能走出來。
當天下午大霧散盡,人們在山下挖隧道的工地上發現了叔叔,他的頭枕在一塊路基石上,上面浸著一片殷紅的血。
叔叔的死讓嬸嬸把所有的仇恨都轉嫁到了子佩頭上,因為嬸嬸在收拾叔叔遺物時發現了叔叔一個裝錢的紙袋子,上寫著一行小字:給子佩的學費。
聽完葉曉宇的敘述子佩已泣不成聲,胸口劇烈的絞痛令她無法站穩。她急忙扶住桌角,桌上的貢品不停的搖晃,是自己的手臂一直在顫抖。媽媽,爸爸,現在是叔叔,為什么愛自己的人不能一直陪在自己身邊。天有不測風云,為什么這塊不測風云總是籠罩在自己愛的人頭上?!子佩悲傷地痛哭起來。
突然,她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從身后襲來,還沒來得及回頭看就被重重地推倒在地。
“掃把星!”如雷貫耳的一聲吼叫。接著兩團黑影撲過來,頃刻間子佩的頭上、臉上和腰上就重重的挨了幾拳。
子佩捂著火辣辣的臉頰驚恐地抬頭看,正是那對充斥著子佩整個童年令自己夢魘連連的蛇蝎母女!
葉曉宇扶起子佩,擋住了還在揮舞的拳頭:“住手,住手,你們還要弄出人命嗎?”
驚魂未定的子佩隔著曉宇的肩頭看到了嬸嬸和葉曉霞憤恨的雙目。她一只手捂著滲血的嘴角,另一只手推開曉宇的身體,緩緩但堅定地走到母女對面,一字一句地說:如果打我一頓叔叔能回來,如果打我幾拳你們能舒心滿足那就來吧,我葉子佩絕不還手。
母女倆面面相覷,剛才的囂張暴戾頃刻間被子佩蔑視的眼神震懾住了。
“你很拽啊,都怪你,掃把星,要不是因為你,爸爸也不會死!你-給-我-滾-出-去!”葉曉霞歇斯底里的咆哮。幾年來城里打工的不如意內心的積怨此刻都壓縮成了對子佩的仇恨,這種仇恨無法隨時間分解,最終都化為固封在她體內的心魔,令她瘋狂。
子佩抬頭看了一眼叔叔的遺相,強壓怒火走到大門口停下腳步,轉身面向氣急敗壞的母女,人在做天在看,舉頭三尺不只有神明,現在天上還有叔叔的一雙眼睛。你們如果有良心,現在捫心問一下,到底是誰害了叔叔?是誰做了虧心事還裝作與己無關的樣子滿世界中傷叔叔的清白?!子佩慷慨激昂的說,聲音因激動而有些顫抖。
子佩走出大門,曉宇跟著跑了出來。
“子佩姐,對不起!
子佩抬起疲憊的臉,勉強地擠出點笑容,“好好學習吧,曉宇。這不再是我的家了,我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子佩拖著行李箱走出昨晚過夜的小店,這是村子里唯一對外開設的小旅館。十幾年前也是一個行李箱陪伴,懵懵懂懂的來到這個山村,不過當時有叔叔的安慰讓她少了些許的孤單,而如今同樣是一只行李箱陪伴走出山村,卻是形單影只無限的寂寥無助。對面的群山依然重重疊疊連綿不斷,在晨曦的微光中盡顯素雅明凈。小時候看大山高聳連天好似世界的盡頭,仿佛人生就是翻過它的過程。今天自己長大了才曉得它只是個開始,是沒有任何伴行的孤獨旅程的開始。
子佩打開手機,上面顯示十六個未接電話。她遲疑一下,又把手機關掉了。對不起,子昂。我不想連累你,也許我真是個不祥之人,愛我的人相繼去世,我不想下一個人是你,也承受不了再失去的痛苦,原諒我吧,親愛的子昂。她注視著手機屏幕,那里原本有子昂的頭像笑望著自己,現在只剩了一塊冰冷的黑屏。
離開前子佩來到那棵陪伴自己長大的星星樹,她依舊靜靜地佇立在道邊?靸赡瓴灰姡m然褪去了彩色楓葉,不再絢爛耀眼,但它的樹干變粗了枝丫更加茂盛伸向更高的天空,在烈烈寒風中搖曳著遒勁的身姿。子佩撫摸著樹干回憶起星星樹對兒時自己的陪伴禁不住淚珠滴落。再見了,星星樹,一別成永訣。
一輛滿載化肥的大卡車呼嘯著駛過子佩的身邊,掀起一片暴土揚塵,在不遠處停了下來。子佩用手驅趕著灰塵,可細小的粉塵還是鉆到了她的鼻子嘴巴里,子佩連連咳嗽不止。
待塵埃落定,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漸漸呈現在子佩的眼前。
子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勁揉搓了兩下,“子昂?”她驚呼著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一路風塵仆仆難掩他帥氣的面龐,此刻的子昂張開雙臂,微笑著露出白白的牙齒就站在自己的對面,只要自己愿意一秒鐘就能投入他溫暖的懷抱。
可耳邊忽然又響起了‘掃把星?的咆哮聲,子佩的雙腿立刻像被灌上了鉛一樣沉重得難以移動半步。
子佩木訥的反應讓子昂不可思議,他向前邁了一步,“是我,親愛的,驚不驚喜意不意外?!”子昂的微笑俏皮而充滿期待,張開的雙臂擎在半空中,他想看到她如夢清醒后的欣喜若狂,感受她飛奔過來黏在自己懷里的一剎那。
可是子佩仍然矗立不動!澳阍趺戳耍俊彼械胶芷婀,“我是子昂,在跟我玩木頭人嗎?”他走到她的身邊伸手想要抱住她,卻被她閃身躲掉了。
“分手吧,我們!”子佩哽咽著說,淚水突然忍不住奔流下來,“她們說的對,我是掃把星。先是媽媽,然后是爸爸,現在又是叔叔。我不想下一個人是你!”哽咽已變得泣不成聲。
突然的變故讓子昂愣住了,呆立著不知如何是好。他一面迅速整理思路搜索著安慰子佩的話,一面伸出手輕輕擦拭她臉上的淚痕。子佩失魂落魄的樣子讓他心疼不已。
“喂!弊影汉鋈惶岣吡松らT,“虧你還是個大學生,我還以為回鄉幾天就變成滿腦子迷信的山野村婦了呢!彼p手扳起她的肩膀,然后清咳兩聲“你看著我,我叫宋子昂,我媽說生我的時候窗外瓢潑大雨電閃雷鳴,金木水火土齊全,天干地支時辰最佳,五行八卦通暢!比缓笏阉龘砣霊阎星那恼f“想要甩了我的腦筋你還是不要動了,因為我會死纏爛打你一輩子的!”
幾天來無處宣泄的委屈、痛苦和悲傷終于跨過粉飾的堅強噴涌而出,子佩任由淚水肆意流淌,她將自己深深地埋入了子昂的胸膛。而此時冬日的暖陽剛好爬上山頂,萬道霞光沖破薄霧照在山崗上田野間和村路上,還有那棵星星樹下緊緊抱在一起的兩個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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