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自證
許甦只見歲云岐生過兩次氣,一次是因為欒如,另一次也是因為欒如。
少女驚世駭俗的發(fā)言一落下,歲云岐直接皺起眉頭:“你怎么可以出爾反爾?”
熒惑笑瞇瞇地反問:“對,沒錯,不行?”
歲云岐沒話說了,許甦也沒有。
太沒道理了,許甦同情地看著自己兄弟,慶幸還好定下婚約的不是自己。
“我先前不懂事,”熒惑說,“以為我家百年基業(yè),很了不起。”
許甦:“是很了不起。”
熒惑:“但他們都死了。”
許甦:“……”
熒惑哀愁地嘆了口氣:“這話雖然難聽,但卻是事實,對嗎?”
許甦半張著嘴,不知道說什么好。
他知道欒如這人性格古怪,但也只是建立在接觸過一兩次的負面印象上。
今日再見,感覺非但性格上有些什么問題,腦子好像也變得不太正常。
她全家都被滅門了,居然還能這么開心,和人談成婚的事?
以前的欒如十分驕傲,對待仙門修者態(tài)度疏離,話少、冷淡。
許甦最不喜歡她那幅目下無塵的樣子。
現(xiàn)在呢,別的看不出什么區(qū)別。
只是在說起“百年基業(yè)、修道世家”時,好像是滿含嘲諷。
難道是經(jīng)歷巨變,真的瘋了?
許甦糾結(jié)了半晌才說:“所以、所以你現(xiàn)在這是——”
熒惑理所應(yīng)當(dāng):“慕強啊,看不出來嗎?”
許甦:“……”
最終還是歲云岐打斷了他們這段令人崩潰的對話。
“欒姑娘,”他表情認真,企圖喚醒對方僅存不多的良知,“你現(xiàn)在做出的決定,很可能并非你的本意,只是因為你家突逢變故,需要一個落腳點。”
熒惑問:“所以呢?”
“所以此事可以由我來說,有什么問題,我都能擔(dān)著……”說到最后,歲云岐見對方還是油鹽不進,翻臉不認人,神情不由得冷淡下來。
熒惑托著下巴,姿勢不變做傾聽狀,很有耐心。
她看得出這小子很生氣,非常生氣。
但依然仍然克制著脾氣,維持著他正道少俠的正面形象。
旁邊那少年更是覺得自己匪夷所思,二人看她時眼神驚恐,但誰也沒拍桌走人。她演,其他人也演,看來清正宗的生活,比她想象得要有意思多了。
傍晚,六大家族的人終于到了。
重頭戲來了,熒惑慢悠悠吃過飯,擦嘴。
心想,其他人一定不像歲云岐這么好糊弄,隨便說兩句,他就信了自己。
想到歲云岐,她扭頭看對方。
倆人同在一張桌上吃飯,但是全程他都目不斜視,表情冷淡,旁人恨不得能從他緊繃的臉上刮下一層霜來。
看來是氣得不輕。
不過熒惑撥弄情緒已經(jīng)習(xí)慣了,完全不覺得惹人生氣有什么問題。
吃過飯后,他們?nèi)艘煌ヒ婇L輩。
清正宗除了原有的八大家之外,還有三宗長。
那些都是糟老頭子,功法比這些小輩強了不少,難纏得緊。
還好,這次他們都沒來。
其他家族來了不少人,各家的一二把手,直系親眷,還有二三十個隨行的關(guān)門弟子,林林總總加在一起具體多少,熒惑算不出來,反正很多。
歲家居然這也住得下?
她不由得又對泓央夫人高看了一眼。
安排好眷屬弟子,重要人物們集中到議事廳。
熒惑一出現(xiàn),周遭人就都將視線落在了她的身上。
擔(dān)憂、同情、遲疑,也有幾個小少年躲在不遠處,投來警惕的目光。
她垂下眼,不動聲色。
本來就是重傷未愈,熒惑不用裝就是一副病弱模樣,薄得像紙一般不禁風(fēng)。
“苦命的阿如!”
人群中,有個身著紫衣的年長女子走來,一把將熒惑抱住。
她鳳目長眉,眼中含著淚水,一見少女就滾滾而下,看著十分悲切和憐惜。
熒惑心思電轉(zhuǎn),忙捂著脖子上的傷口,皺起眉頭:“好痛。”
一旁的許甦立刻道:“文家主,欒如身上有傷!”
哦,原來是文家的家主。
用這個辦法騙到稱呼的熒惑毫無愧疚。
“傷怎么樣了?”文家主關(guān)切地問,然后咬牙切齒道,“這群千刀萬剮的魔修!”
“多謝前輩關(guān)心,”熒惑乖巧回答,“阿云每日都派人來給我換藥,已經(jīng)好了很多,不太嚴重了。”
文家主擦了擦眼角的淚:“欒家主天上有知,知道自己女兒被夫家照顧著,也會安心了吧。”
槐川找了不少八大家的情報來,根據(jù)這女子一身紫衣,凌厲的鳳目,以及略高于平常女子的身形,熒惑很快想起此人名叫文雁,是泓央的好友。
唉,都怪清正宗這些人不能打。
這才導(dǎo)致熒惑根本沒怎么了解過自己的對手們。
文家主又問:“事發(fā)那日,你什么都沒看到嗎?”
這應(yīng)該就是歲家發(fā)出去的情報了,想讓各家都問她一遍目擊了什么。
不過熒惑并不意外他們急需確認這件事,繼續(xù)遵從著打死也不說的理念,搖了搖頭:“我被人從身后偷襲,倒地時,什么都沒來得及看。”
文家主長嘆一聲:“也許這就是命吧。”
她話音落下,忽然有人道:“各位先歸位吧,今晚有很多事要確認。”
說話的是泓央夫人,剿魔大戰(zhàn)之后,清正宗各家損耗不一,暫時不能一同行動,至于如何安排,八大家都默認交給泓央夫人,大有讓歲家扛起主位的意思。
她一身烏色衣裙,神色肅穆,長了張讓人信服的臉。
熒惑抬起眼,心想有一陣沒見,對方還是老樣子,嚴肅、不近人情。
歲云岐真是好的沒學(xué),倒是把他親娘這幅不討人喜歡的表情學(xué)了個十成。
“阿如,”歲泓央走來握住她的手,有了些慈祥長輩的模樣,“一會兒我們要問你一些問題,你一定要如實回答,知道嗎?”
熒惑點頭:“我知道。”
文家主也道:“欒家的事,清正宗一定會主持公道。”
“謝謝你,文家主,”眼淚說來就來,熒惑垂眸說道,“謝謝你們。”
聽到這邊的對話,座位間有個很明顯的不屑聲發(fā)出,是個留著兩撇胡子的中年男人,一把闊面寬劍立在座位旁,看起來也是個劍修。
他的位置很有意思,面對歲家主位,左邊是這個男人,右邊是文家主,看起來此人的地位,還在文家之上。
“方家主怎么了,晚飯沒吃好?”文家主是清正宗出了名的火爆脾氣,被打斷談話后她明顯十分不滿,開始發(fā)難。
方家主嗤笑一聲,道:“我是怕二位家主癡心錯付了旁人。”
熒惑看過去,等他繼續(xù)說。
方家主道:“欒家被滅門,只剩阿如一人,你們竟無一人覺得奇怪?”
坐在最末的家主,忽然也道:“不知歲家主可否說說阿如這幾日的情況?”
歲家收留了欒如,知道她的傷勢,問她倒是合情合理。
于是歲泓央道:“這幾日我一直在外查魔修一事,家中事務(wù)交給了阿云,但據(jù)我所知并未有什么奇怪,方家主這懷疑究竟是從何而來?”
方家主起身走近熒惑,圍著她轉(zhuǎn)了一圈,“你真是阿如嗎?”
他道:“眾所周知,你欒家上下四百人無一活口,為什么只留下了你?每個人都有自保的能力,只有你沒有,那你為什么能活?所以要么,你已經(jīng)被魔修奪舍,要么,就是你將魔修引入欒家的!”
最末位的家主道:“我也對阿如本人存疑。”
先是被魔宮的長老懷疑,現(xiàn)在又被清正宗的人懷疑。
熒惑忍不住感慨:奪舍可真是個熱門術(shù)法,未來一定要將它發(fā)揚光大,推廣成魔域的必修教材。
許甦出聲道:“我倒覺得她是欒如本人。”
畢竟,下午剛把阿云氣個半死,這熟悉的風(fēng)味,還真不一定有人能模仿得來。
熒惑驚訝地看這娃娃少年一眼,心想好孩子,一定把你留在后面殺。
她其實沒做什么準(zhǔn)備,而且自從知道了欒如這人不好相與之后就更放松了,大體上她們性格差別不大,唯一要做的就是在外人面前裝裝溫良,再那幾個熟悉的人面前自由發(fā)揮便可。
如果這姓方的老男人突然要讓她說出欒如親爹臉上有幾顆痣,那就完了。
“你懷疑她被人奪舍了?”文家主道,“怎么會?”
歲泓央翻看家中醫(yī)師的記錄:“阿如的確受了重傷,但是這重傷并不至死。”
言下之意就是,人沒死怎么奪舍?
方家主道:“那她該如何證明自己沒有私通魔修?”
熒惑問:“您要我如何證明?”
歲泓央直白地打斷二人對話:“方家主和姜家主既然覺得阿如被奪舍了,那應(yīng)該先拿出證據(jù)才是啊,怎么能讓她自證清白呢?”
文家主冷笑著幫腔:“恐怕是無憑無據(jù)才方便誣陷吧?”
熒惑不做聲地看了一圈,大概感覺出了場上的幾方勢力。
首先歲家和文家肯定是一條心的,兩位家主都是女子,關(guān)系好得她在魔宮都聽說過,以及從態(tài)度來看,欒家應(yīng)該和這兩家關(guān)系也不錯;
其次方家一定和欒家關(guān)系有矛盾,不然也犯不著跟她一個小輩沒完,畢竟欒如是拒了歲云岐的婚約,又不是拒了方家主的;
最后,這個看著不善言辭的姜家主很會給方家敲鑼邊,應(yīng)該是他的狗腿子。
剩下的楊、許、沈,暫時沒人說話,看不出什么。
方家主皮笑肉不笑地挑起嘴角,陰惻惻地說:“在下只需要阿如說,自己究竟是不是本人即可,阿如,你愿意說嗎?”
也許是他表情看起來太有違清正宗正氣凜然的常理了,一直沒說話的某位家主終于忍不住,不認同他的做法:“方家主,你和欒家主有什么私人恩怨,現(xiàn)在已經(jīng)煙消云散,何必為難一個孩子呢?”
文家主跟著陰陽怪氣道:“沒準(zhǔn)是欒家主在世時,老方不敢呢。”
“我不敢?”方家主銳利的目光在熒惑臉上轉(zhuǎn)了一圈,忽然一拍桌,聲音猛然拔高,“當(dāng)初欒家執(zhí)意自行退后三千里,讓方家暴露在與魔域相接的危險之地,那時你們怎么沒人出現(xiàn),替我家說話呢?”
他道:“多年來我方家抵抗魔修,死去修者不下千人,豈不是比欒家滿門還要多?你們可有人替我家算過?!”
姜家主也道:“若非方家主幫襯著,恐怕我姜家早就被熒惑殺盡了!”
提到這件事,其他人都難免神色沉痛,當(dāng)初他們的確幫忙過,但雙方實力過于懸殊,縱然是幫了也是收效甚微。
在這件事上,的確是當(dāng)初欒家做了錯誤的決定才導(dǎo)致了這一切。
死者為大,他們都不再爭論。
歲泓央欲言又止,最終嘆了口氣:“可你不該與小輩為難。”
方家主挑眉道:“不為難,只需要她承認,自己便是阿如。”
熒惑心想,真行,我這是自己坑自己啊。
要不是當(dāng)初把這個老方打急眼了,也不至于恨欒家恨成這個樣子。
其實承認并沒什么問題,畢竟就算是欒家專修此道,她熒惑的奪舍也未必能探查得出來,更何況其他幾家對魂魄術(shù)法并無了解,所以基本她說什么是什么。
但是怪就怪在,這有什么意義呢?
雖然一瞬間想了很多,但實際上也不過須臾,她便需要作出回應(yīng)了。
橫豎一刀,熒惑不再猶豫,立刻輕聲道:“我自然是欒如。”
“如此我便放心了,”方家主冷哼,目光像是刀子一般刺向清雋的少女,“那么禁地的咒令,現(xiàn)在請你報上來,我們要即刻檢驗。”
熒惑:“……”
歲泓央道:“方家主,你這是何意?”
“只需要開啟禁地大門的咒令,我這個要求不過分吧?”方家主反問,“說不定欒家就是因為咒令一事被屠戮滿門的,所以我們?yōu)槭裁床粚⒅淞畈鸾忾_,一家管一項,分散目標(biāo)呢?”
他道:“阿如只需要交出熒惑身上的咒令,禁地法陣大門的三道咒令還是由欒家負責(zé),怎么樣,這樣不會說我欺負小輩了吧?”
“可——”歲泓央仍然覺得不妥,而其他人顯然已經(jīng)被勸動了。
姜家主趁機說:“這樣最公平不過了,想必阿如不會有什么為難,對吧?”
“行啊,”許甦偷偷對歲云岐說,“算是解你心頭氣了吧?”
而后者看著廳中的一切,神色卻有些疏冷,他輕聲道:“名為公平,實則是為了試探,方家主還是不信欒姑娘就是本人。”
許甦不屑:“她這是自作自受。”
歲云岐道,“先是被滅門,現(xiàn)在又要交出家族掌管的禁地咒令,她——”
他話沒說完,說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
現(xiàn)在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就等著場中少女表態(tài)。
片刻后,熒惑微笑著答應(yīng):“當(dāng)然可以。”
然后開始思考,這時候虛花從天而降把這幫狗東西全殺了需要多長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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