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八月的天空,天藍的像海,稍微施點力,似乎就能從中擠出水來。將近中午,陽光有些灼人,予澈的呼吸卻似被凍結住了。
前腳剛邁進含芳堂的門檻,予泠便急匆匆地沖了進來。
“六哥,”予泠握住了他的手,“廢帝……暴斃了……”
“知道了。”予澈無力地邁動腳步,這幾個字似乎已經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
頹然倒在棠梨院的竹榻上,目光觸及自在浮蕩的碧縐碎花軟簾下那一串小朱砂手印,依稀中,又看到了自己,似乎還是很小很小的時候。
“澈兒,今天課業做完了沒有?”母妃天青色的廣袖下若隱若現著一把三尺長的朱漆戒尺。
他嘻嘻一笑,小手探進母妃的“涂朱甲骨”盒內,蘸了滿手的朱砂,母妃生怕她涂抹壞了衣衫床單,只得放下手中的戒尺。
他勝利地大笑,自此,朱砂,便是他幼年時對抗母妃的殺手锏了。
予汶、予涵、母妃的面容在依次面前交疊著,他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意識到呼吸間仿佛帶起沉重與苦澀已經深入骨髓。
時至今日,這一切已不是簡簡單單的仇恨兩個字可以解說的清楚的了。
外患不息,內訌再起,祖輩們流盡血汗打下來的錦繡江山再堅固,也經不起后世子孫這般糟踐!
他閉上眼睛,有一絲清婉香甜的氣息竄入鼻口,柔若無骨的小手輕輕觸碰著他的掌心,他伸手握住了心口唯一的溫暖。
有些力不從心地道:“八弟,你也一夜沒睡,回去休息吧。”
“六哥!”予泠的眉心糾結成一團,荒唐與混亂背后隱藏的真相遠遠超出了他的意外,他著實不知道怎樣安慰予澈,抑或自己。此刻,他已不那么確定,母親的死與予汶到底有沒有關系了。他嘆了口氣,“六哥,你別放在心上。予汶死性不改,指不定又擺了咱們一道呢。”
這樣的話說出口,連他自己都無法相信。
予澈的笑容很是慘然,“六哥心里有數,你回去歇著吧。”
予泠仍不放心,悄悄頓了頓漓裳的衣袖,低聲道:“六嫂,六哥受了點刺激,你多安慰安慰他。我走了。”
漓裳點點頭,目送著予泠有些寒愴的身影消失在竹簾之外。
她招手,示意宮婢端些溫水過來,棉帕浸了水,絞干了,輕輕地落在予澈皺起的眉峰上。
“阿漓……”予澈摁住了她的手,一把將她納入懷中。
漓裳任由他抱著,冷愴的呼吸撲在她的脖頸里,她感受到了他的悲哀和無奈。
日光穿透密密匝匝的灌木,從西邊的雕花碧紗窗灑進。
予涵踩著斜陽邁了進來,宮婢們垂首伏地,不敢仰視天顏。
“皇上!”予澈滿目倦色,從竹榻上起來,“臣弟澈叩見皇上!”
漓裳亦立在予澈身后行禮。
予涵笑著扶起二人,向周遭略一打量,入目,不是朱漆脫落的的桌椅,便是結滿蛛網的房梁,身畔的寶鼎上更是長了厚厚的一層銅銹。
他在香案旁的花梨木雕花躺椅上坐下,漓裳已命宮婢端了茶上來。
予涵瞪著幾名宮婢道:“德母妃才走了幾日,含芳堂就破敗成這樣了?”他聲音不大,其中的訓斥之意卻足以讓幾個宮婢嚇破膽。
聽著德母妃三個字從予涵蠕動的唇舌間吐出,予澈不由得變了臉色,他深吸了一口氣,淡淡地道:“回皇上,這怪不得她們,母妃在日,這些東西已經破敗不堪了。”
“這些年,苦了德母妃了。”予涵嘆了口氣,“來日朕定當好好補償德母妃,將德母妃的墳塋遷回……”
予澈打斷了他的話,唏噓道:“皇上的心意,臣弟心領了。只是,臣弟想,皇上并不欠母妃什么,真要一個人補償的話,那也該是父皇。母妃一生寂寞清冷,對于死后榮寵大抵是不放在心上的。母妃如今安息在山腳下,偶爾抬頭看看父皇的背影,也便罷了,靠的太近,難免傷神、傷心。還請皇上準許!”
“六弟!”予涵起身拍了拍予澈的肩膀,神情有些黯然,“朕也是想盡一片心意,你既這樣說,朕便準了。”
“謝皇上恩典!”予澈俯首稱謝。
予涵攜著他的手道:“六弟太客氣了,咱們兄弟哪用得著這個!朕來這兒,就是想跟你說,你府里的家眷都已接到京城來了。朕著人訪遍了整個京城,就屬廢帝的內侍程城的府邸最是豪華,你去看看,可還合意嗎?不合意的地方,去少府說一聲讓他們給你重修!”
予涵這樣說,予澈也懶得客氣了,“那臣弟晚些時候就搬過去!”他抬眸看著碧紗窗上黯淡的花蔭,紛飛的思緒漸漸凝集,理出一條明朗的路徑來,“皇上,江北的戰事怎么樣了?可曾議論出結果來嗎?”
談起江北的戰事,予涵的神色不由得低迷起來。自古道:“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他們兄弟忙于爭奪大位,援軍遲遲不到,江北的狀況可想而知。
予涵搖搖頭,“六弟可有什么好的建議?”
在接到尉遲宇唯的飛鴿傳書時,予澈便開始籌謀此事了。邊關戰況早已了然于胸,遂娓娓說道:“回皇上,北魏嘗到了甜頭,傾國之兵南下,后方必然空虛。西北慕容氏早有擴充之意,只是未得良機,皇上何不遣使臣前往游說,再贈以厚賄!此事定成!”
予涵微瞇了眼睛,茶蓋有一下每一下的磕著碗沿兒,“朕也有過這樣的想法,怕只怕前門驅狼,后門進虎!”
予澈懶洋洋地笑,“慕容氏有心吞我州縣,中間隔著北魏的千里沃野,怕也是鞭長莫及,再者,北魏兵強馬壯,哪會任由慕容氏橫行天下!”
予涵看著他,眸光中凝集成一條細細的藍芒,機警而凌厲,“容朕再思量思量。”
予澈含笑點頭,就勢將尉遲宇唯推薦給了予涵。
終于,了結了。
寂靜的夜晚,月兒娟娟,星光點點,予澈坐在窗前,漓裳打好了包裹,倚在他身畔。淡淡的清輝帶著窗外的寂寞鋪灑在潔白的便簽上,遠處隱隱約約飄來了纏綿婉轉的歌聲,予澈提筆蘸墨,一揮而就。
抖著便簽,細細的讀了一遍,并無什么不妥之處,這才折疊好了,裝進進信封里,工工整整地寫下四個大字——
——予澈,走了。
輕輕將信壓在硯臺地下。
兩人牽著手走下石階,吩咐身后的宮婢,“本王回府了。你們明日早起把房間收拾一下!”
宮婢們連忙稱是。
兩人相視而笑,踏著月光的清輝,一步一步地走向平靜,安穩,甜蜜的生活。
坐在奔向兗州的青幄油壁車上,打起車簾,最后回望一眼月色下蒼茫崔嵬的皇宮。
挑一肩風月,半蓑煙雨,茶寮談天下。
予涵,我們會在兗州的高聳的茶山上,看你半壁煮江山。
予涵,別讓我失望!
予涵,別讓我后悔今日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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