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小鐵匠
距離曲阜縣城不過幾里地的官道邊,突兀佇立著一座帶籬笆院的宅子。
‘酒’字旗幡在竹竿上迎風飄蕩。
透過籬笆,雨棚下擺著幾張木桌,有零星兩桌客人正在休憩。
不時還能聽見院落一角的叮叮當當打鐵聲。
青年將坐騎系在木樁上,解下馬鞍上的包袱,提跨在肩頭,便大步走了進去。
兩桌腳商扭過頭略打量了來人,又自顧自談論自己的事兒。
盡管這長衫青年長的英俊了些,腰間斜跨的無鞘木劍,劍尖還缺了一截,甚至此人頭發短的像是剛還俗的和尚……
可那又如何,出門在外什么稀奇事沒有,行商鐵律就是管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還不如看角落少年將紅彤彤的鐵塊錘出形狀來的有意思。
青年朝打鐵處瞥了一眼,隨即尋了個空桌,剛卸下包袱入座,里間便來了個尤物般的美嬌娘,與這簡陋的酒攤很是不搭。
美嬌娘絲毫不介意旁桌一些個貪婪的眼神,沖著青年嫵媚一笑,聲音很是酥骨,
“客官要點什么,小店雖簡陋了些,酒水、吃食都是不差的。”
若非聽到打鐵的動靜,青年也不會進來。
對于美嬌娘只瞧了一眼,便扭頭望向角落打鐵的少年,頭也不回道,
“隨意上些酒水,再來份帶肋骨的羊肉,其他小菜看著上,主食有米飯最好,沒有來兩只白面餅,不要蒜。”
青年自是陸長生,多出的記憶那世也處于南方,所以更喜米飯或米粥。
自那一晚孤身翻越高聳的應天府城墻,距今已有四個月。
陸長生先去了揚州,可惜如今的揚州并不繁華,更沒有瘦馬之風,略遺憾之余,包了艘畫舫,漫無目的地漂泊在長江之上。
此間倒非一事無成,畢竟隨著長生醫院對大明的逐步影響展開,劍影吸附的光點也在變多,期間更是莫名來了波大的,連累頭發又一次披肩。
漂泊在長江的個把月,他瘋狂練劍,也多有垂釣,一動一靜相得益彰。
不知不覺間飄到湖廣的武昌府,此時的畫舫主人再坐不住了,畢竟眼瞅著就過大年了,盡管這位客人出手很是大方。
陸長生后知后覺,這特么反倒離目的地越來越遠了。
結了船錢上岸,因為沒有騎術傍身,在店家拍胸脯保證的推薦下,買了匹溫順的母馬。
也沒指望策馬奔騰,就這么沿著河南一路向北,走走停停。
一開始遇上活不下去的百姓,都會贈予些錢財,看的多了,也就麻木了。
就算把自己帶出來的錢財全撒出去,又能如何。
所以加快了行程,越早到目的地,就越早能多幫助些苦難人。
原本想繼續北上到太原府晉王朱棡的封地瞧瞧,就此作罷。
改道向東北,穿過開封府,一路到了山東濟南地界又耗去兩月。
在河南入山東的三不管地帶,陸長生遭遇了一幫坐地虎劫道,大抵是單人,單馬太惹人垂涎,烏拉拉沖出來數十人。
還真是不怕死的亡命徒居多,陸長生手中的木劍無法與精鐵兵刃抗衡,仗著身法艱難穿插眾人的不講武德,直到殺傷20余人,才讓一眾亡命徒膽寒而逃。
木劍也是在這場斗戰中磕碎了一角。
橫穿山東,陸長生豈會不去探望一番曲阜那位孔縣令?
也就是聽聞了叮叮當當的打鐵聲,陸長生才意識到自己的底牌手槍早已送給福伯防身,是該為自己換把像樣的劍了。
大明律規定私造甲胄兵刃是死罪,城里響當當的鐵匠鋪大概率不會答應,但這家野店值得一試。
尋常客人都是店里的伙計接待,女東家眼光獨到,一眼就瞧出了陸長生的不一般。
神似道袍的長衫,實則款式別致,布料更是上等絲綢,不止如此,
名貴絲綢講究個色澤鮮亮,這位卻是鮮少見的淡青色,商家染這個色的絲綢幾乎賣不動,除非是客人花更多錢特意定制的。
再看那皂靴,居然是皮毛縫制的,縱然官靴也沒這等講究。
貴客!
聽聽,講究的客人,連點菜都講究,
順著陸長生的視線,美嬌娘朝打鐵的少年瞥了一眼,嫌棄之色一閃而逝,
“這位公子,米是有些的,卻是要現做,怕您等的久了生厭…”
“不趕時間。”
陸長生有些日子沒嘗到大米飯的滋味了。
美嬌娘朝身后的瘦削伙計招呼,
“聽見了嗎?一切照貴客吩咐,仔細些!”
“是,是,東家您瞧好,貴客稍等!”
陸長生的生冷態度,卻絲毫不影響女子的熱情,視線落在腰間那柄斷了半數劍尖的木劍,心思電轉,
“公子可是要打造一柄劍?”
正中陸長生下懷,轉過頭來望著美嬌娘的笑臉,
“東家這里可以?”
“哎呦喂,瞧公子您問的,自是可以!”
不待陸長生再問,已是叭叭叭一通吹噓。
女子居然是這打鐵少年的繼母,更讓陸長生大跌眼鏡的是,這個看似12-3歲個頭的打鐵少年,實際已經15歲,只比陸長生小兩歲。
瘦小卻肌肉緊繃的黝黑小子,有著一把好手藝,周遭的鄉里都愛把農具送來修補,甚至某些個居住在縣城里的主顧有特別需求,也會把活計定在這里。
手藝是繼承了他過世的父親,而他父親當年曾為義軍打造過軍備。
陸長生看那孩子打鐵已經有了片刻功夫,確實不差,對于女子說的那些家長里短,只是禮貌性聽完,這才問道,
“不怕官府治罪?”
“咯咯咯咯,”女子捂嘴笑的胸前亂顫,
“公子莫要尋奴家開心。”
“又非批量打造,只一柄劍,還能造反不成?縣令大人才不管這事兒!”
陸長生對女子提及的縣令大人,馬上想到大朝會昏死過去的那一幕,微微搖頭,嘴角不自覺勾起一抹弧度。
美嬌娘卻誤以為陸長生不信,趕緊解釋,
“公子可別不信,莫說縣城里那些鐵匠鋪,只說咱這小本營生,一年下來總還是能接上十件八件兵器的。”
陸長生點點頭,起身朝院角的小鐵匠走去。
細節還得是與懂行人交涉才行,營銷嘴里的話也就聽個樂呵。
女子如似的尾隨,遠遠喊道,
“阮二,停一下,公子有話問!”
小鐵匠朝來人看了一眼,又繼續敲打起來。
陸長生從他的眼里看到了麻木和叛逆。
“停,停,你給我停下,再不聽話,今個晚飯休要吃了!”
女子哪里還有之前的風情萬種,咋咋呼呼與潑婦無異。
小鐵匠又敲了幾下表達不滿,終究還是停了下來,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夾具上的暗紅鐵條,也不抬頭。
后媽與繼子之間的狗血劇情,陸長生沒那么八卦,笑問,
“可曾鍛造過長劍?”
小鐵匠并不與陸長生對視,只是微微點頭。
“需要多久?”
小鐵匠揚起一只手。
陸長生有些遲疑,他沒奢望打造絕世寶劍,普普通通一柄精鐵長劍,需要這么久?
莫不是這小子跟他后媽唱反調,故意的吧?!
女子看出陸長生的遲疑,呵斥道,
“哪里要這般久,將你手中的活計往后延一延,兩日足矣!”
小鐵匠朝女子望了一眼,囁嚅嘴唇,終究什么話都沒說,只是低頭輕搖。
女子努力壓制怒火,頗有料的胸膛依舊起伏,轉而對陸長生笑的殷切,
“公子放心,兩日,就兩日,一定完成!”
陸長生信她的話才怪,不過不管是兩日還是五日,總是隔了夜,于是反問,
“東家這里可兼客房買賣?”
女子略遲疑,轉瞬笑顏如花,
“有,自然是有的,公子下榻小店,奴家定會安排最干凈的廂房,保管公子住的舒心。”
實際有個屁,攏共也就數間房,主臥她在住,當然她那位姘頭偶爾也會來上一趟,偏房是瘦猴伙計與小鐵匠共住,再有就是小鐵匠姐姐出嫁前的閨房,他那死鬼姐姐早夭后,也沒人往那房里跑,嫌晦氣。只有小鐵匠隔三差五去拾掇一番,倒是干凈的很。
小鐵匠豈能不知這女人的算盤,他姐姐的閨房豈容他人糟踐,寧愿再被毒打一頓,也要攪黃了此事!
可抬頭朝陸長生打量一番,又熄了那團不甘,這位公子很干凈,還很好看,想來姐姐也是愿意的。
這番態度,倒是讓本就心虛的女子暗自松了口氣。
陸長生不清楚這‘娘倆’的心思,抬頭望了望天色,3月的太陽孱弱,已是黃昏將近,
“干凈就好,飯菜一會送我房間去,再準備沐浴的熱水。”
美嬌娘喜出望外,
“好嘞,奴家這就去安排,正好造劍一事,您有什么要交代的先同我這孩兒說道說道,奴家告退!”
屈膝一禮,春風滿面而去。
陸長生與小鐵匠聊起了鍛劍一事,簡單幾句交流,小鐵匠已起了敬意,這位公子對鍛造絕非外行。
小鐵匠名叫軟大山,雖不善言辭,但聊到打鐵相關,還是很健談的,幼年時也讀過書,算是能認全乎字。
恰好伙計來通知房間備好了,陸長生與之約好明日早上來他房間取長劍圖紙,便跟著伙計朝宅子里去了。
幾間木結構的房子,拱衛一個不大的小院,院里堆放了不少酒壇之類的雜物。
陸長生被帶到一間廂房門口,伙計點頭哈腰推開房門,
“貴客,這就是您的房間了,您先休息,稍晚些酒菜便為您送來!”
陸長生朝里面打量一眼,裝點的倒是有些胭脂氣,看起來挺干凈,點點頭表示滿意,
摸了摸腰間夾帶才想起新換的衣服忘記塞錢進去了,打開包袱翻來覆去,不禁傷腦筋起來,
50萬的新鈔都是百兩面值的,這也是皇家銀行弄出來最大的面值,好在福伯還為他留了些原本家當兌換的千余兩小面額新鈔,不過這一路來已是花的七七八八,應該說送出去了不少更為貼切。
而皇家銀行以及它的新鈔還未普及開來。
一路上沖著新幣上面朱元璋的頭像,盡管店家第一次見,也是會樂呵呵地收下,但現銀陸長生嫌累贅,而寶鈔最高面額又僅僅只有一貫(一兩銀子),這樣的找補,基本都叫陸長生轉手就丟給路邊衣衫襤褸的人。
實在是他包裹里鞋帽衣服就占據了很大空間,剩下的都叫50萬紙幣填滿了。
饒是如此他的包裹也比尋常人大了幾倍,像是扛了一床被褥,不怪那些山賊拼命。
“唉!”
陸長生一聲嘆息,遞出一張5兩面額的新幣,
“喏,你的,小費!”
他不習慣說‘賞’一字,這一路上說小費,人家基本都懂。
伙計早就目瞪口呆了,顫巍巍雙手接過,錯愕地看著陌生紙幣,精美程度且不去說,五兩二字他還是能認識的,有些不確定地望向陸長生。
陸長生早習慣了類似的場景,自顧自朝里間走的同時說道,
“皇家銀行的新幣,以后就常見了!”
伙計激動的原地打轉,連連鞠躬,
“謝貴客,謝貴客賞!”
陸長生擺擺手,
“也算是緣法,誰叫公子我沒有零錢,把門帶上,還有,米飯小火多焐一會兒!”
伙計笑的合不攏嘴,連連點頭,
“貴客您盡管放心,小的這就去盯著!”
陸長生環視客房,滿臉古怪,
‘怎么有些像女子閨房?莫不是女東家都這調調?’
離開京城后,陸長生給自己制定了新的練習計劃。
路途中人煙稀薄之地,就盡量靠身法優勢輾轉跳躍來趕路,并多在運動中對著假想敵出劍,每每跑上一陣子還要回頭牽馬,所以他這馬基本是用來馱包袱的,極少騎行。
每日站樁揮劍一萬次。
劍影有過一次大幅度吸收光點,恰是在畫舫上,也只有那時候他才被迫打坐,其余時間零星點滴的光點基本沒斷過。
換言之陸長生那種滋潤身體的微妙感覺也就沒斷過,如今的身體機能到了哪種程度,他自己也不好定義。
反正這是一個沒有靈氣,沒有真氣,沒有血氣之類的王八拳時代,陸長生是這么認為的,畢竟再厲害的武將也就靠著自身勇猛的幾板斧。
“出劍的速度好像又快了些許,若記憶里那個時代的人知道我全力跑動下,百米也就5-6秒的時間,且能持續高速奔襲幾十里,怕是要上全世界新聞頭條咯!”
陸長生嘀咕的同時不忘繼續蓄力揮劍,非得朝著音速努力!
伙房內,瓦罐里米飯獨有的香味繚繞,伙計正對著燈下仔細審視這張精美的新幣,臉上洋溢著喜悅。
輕微的腳步聲在背后響起,伙計心里暗道不好,一臉苦澀轉頭,正對上女東家伸過來的手,
“東…東家!”
“拿過來,莫起那些不該有的心思,也不想想當初‘臟幫’要廢你手足,是誰替你求情,又是誰收留你,管你吃喝!”
伙計一臉肉疼,還是慢悠悠遞了過去,被女子一把抓在手里。
“這是?”
伙計橫財沒了,日子卻還要繼續,那就得繼續舔著東家,擠眉弄眼道,
“東家,這是新鈔,皇家銀行的新鈔,那位貴客一定是從京城來的!”
女子黛眉微蹙,
“倒是制作的極為精美,這上寫的可是五兩,再是貴客,豈能隨便打賞你個下人就是5兩銀子,你當你是青樓的美人不成?”
“哎呦我的東家,您仔細瞅瞅,這肖像是誰,”
伙計對著朱元璋肖像下的一行細小的字,指指點點。
女子瞇起桃花眸,一字一頓,
“驅除韃虜,復我漢人山河——大明開國洪武皇帝…”
“嚯!”
“這,這是當今皇帝啊…”
女子臉色激動中帶著惶恐,片刻又轉為喜笑顏開,
“這作不得假,再者普天之下除了皇家,還有誰能制出這等精致的錢幣!”
伙計在旁捧哏,
“是啊東家,那位貴客說了,京城之外的地界還沒普及開來,小的以為就跟當初寶鈔一般,傳到咱們曲阜,總有個過程的。”
女子點頭,卻又有好奇,
“這位公子即便他來歷不凡,身家再多,也不至于打賞你個下人都要5兩銀子吧?”
“東家有所不知,那位公子…唉,也算小的運道好,他說他沒有零錢!”
女子挑眉,
“何事吞吞吐吐?”
瘦猴做賊似的四下張望,隨即湊到女子耳邊低聲道,
“這位公子那么大一個包袱,除了衣服剩下都是嘩啦啦的紙幣,小的瞄了一眼,媽呀,那全都是百兩面值的新鈔啊!”
美嬌娘瞳孔微縮,倒吸一口涼氣,
“當真?”
伙計使勁點頭,
“原本我也不確定,可那些紙幣同樣印著與這張如出一轍的頭像,如今回想,怕不是有數十上百萬…”
“東家,您也不想想,這樣的貴人能帶著大包廢紙在身?”
女東家好容易止住激動,轉而呵斥,
“瞧你那點見識,說了你也不懂,這位公子僅那一身行頭,看似普通,實則有錢都難買!”
轉而又滿臉疑惑,呢喃自語,
“這樣的富貴公子如何獨自一人趕路,不應該啊!”
伙計眼珠打轉,壓低聲音道,
“東家,那要不要通知二爺走上一票?”
“人頭豬腦,這樣的人豈會簡單,待老娘今晚先摸摸他的底細不遲!”
“嘿嘿,東家出馬,必定手到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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