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暗牢里，第一次看到岑焉，夏憫就知道他是誰。然后，他就知道，這是坑死趙昊的絕佳機(jī)會，甚至他自己都有可能借這個機(jī)會從秦宮中脫身。

他要去西楚，他要去找蘇憐，他要見一見那位據(jù)說是先生親傳的“小師弟”。

只要想到這一點，夏憫就快樂得像飛過秦宮上空的鳥兒，背間生翅，腳下有風(fēng)。但這一切，都不能表露出來。越是此時，他就越要沉穩(wěn)，一步不能行錯，一著不能不慎，要更沉著，更冷靜，更小心。

“陛下可還有吩咐？若是沒有，小人告退。”

把頭低得更垂一點，夏憫努力表現(xiàn)出自己的恭順和對趙昊眼下處境的無動于衷，若他突然上趕著表示自己，那才會讓趙昊生疑。

趙昊揮了揮手，讓他退下，待到夏憫倒行著退至門邊時，才冷不丁的道：“‘刺秦’的手筆，是不是很像沈碧空的行事？”

沈碧空這個名字，趙昊已經(jīng)好幾年不曾提起，此時說來，這三個字仿佛挾著難言的生澀與沉重，不是從唇齒間吐露出來，而是自車輪間滾動出來。

這種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把人往死里坑的行事作風(fēng)，太像了那個人了。

夏憫頓了頓，閉上雙目，道：“陛下，先生早已不在了。”

人不在了，但魂一定還在，必讓趙昊日夜寢食難安，眼睜睜的看著抓到手中的一切，又如指間沙，一點點流瀉。

瞧，這是多么痛快的報復(fù)啊，先生就是先生，他的報復(fù)，絕不會是一刀捅死那么的干凈利落，哪能有那么便宜呢。

趙昊望著他閉上的雙眼，唇角冷冷的往下一撇，殺意橫生。

夏憫卻仿佛一無所覺，再次躬身，而后退走。

“岑焉，朕是該放你，還是殺你？”

是夜，趙昊出現(xiàn)在秦宮一角的偏殿里。

早在事情爆發(fā)出來之前，他就已經(jīng)把岑焉挪出了暗牢，那時候，死不低頭的岑焉開口乞食，趙昊還以為，這是狂士折腰的前兆，他欣喜若狂，當(dāng)即就給岑焉換了地方，偏殿雖然不夠華麗，但比暗牢要好多了。

他用這樣的方式告訴岑焉，只要肯為他所用，高屋金榻，錦衣玉食，要什么有什么，他可以容忍岑焉一時的清高狂傲，但千萬別讓他等太久，他是秦皇，不是秦龜，沒有那么好的性子。

誰知這岑焉出了暗牢后，該吃吃，該喝喝，沒事兒就高歌，有事兒不發(fā)一詞，面對趙昊的詢策，他整個兒一啞巴。

趙昊隱隱覺得自己好像是被涮了，但他不相信這世上有人敢涮他。名士嘛，總得表現(xiàn)出點骨氣，才能讓人看得起，一逼就低頭折腰的，那不叫士，更何論國士。

以士之禮待士，以國士之禮待國士。

趙昊想起有人曾跟他說過這樣的話，所以他忍了，拿出國士之禮來對待岑焉，等著再收獲一名國士，讓秦國名聲更盛，讓他這個皇帝英明的形象無可指摘。

但“刺秦”案發(fā)，他的美夢頓成泡影。當(dāng)時，趙昊當(dāng)場扣押了李敏及西楚使節(jié)團(tuán)一干人等，然后第一時間，不是跟臣子商議如何平息此事，而是跑到了偏殿，見了岑焉。

這狂士不知從哪里聽了消息，正在殿中狂歌，敞衣披發(fā)，大笑捶胸，見了趙昊后，以指尖對鼻尖，狂笑道：“士可殺，不可辱，秦皇，你可知何為士？”

他以指凌空寫出一個龍飛鳳舞的“士”字，狂聲道：“士有筋骨，一頭深扎于地，一頭敢捅破天。”

“士者，威武不能屈也！”

“士者，富貴不能淫也！”

“你擅殺他國皇子，私囚他國使節(jié)，以威武富貴誘惑于士，哈哈哈，爾行不義之事必有不義之報……岑某早知你必有今日！”

“來啊，來殺某啊，成就某一身不屈傲骨，成就爾身后千古罵名，來啊……哈哈哈哈，你怕了，你不敢……堂堂秦皇，膽小如鼠爾！”

趙昊被罵得額頭青筋爆跳，幾乎就想當(dāng)場一刀劈了這不知死活的狂士，但到底忍下了。他雖爆怒，但腦中還有一線清明，并不是楚皇那樣的瘋子，瘋起來不管不顧。

這岑焉眼下是殺，還是放，他需要仔細(xì)思量，若殺，便要首尾全都處理干凈，不留半分馬腳，若放，也要岑焉先低一回頭，對外聲稱秦皇沒有扣押他，只是留他在秦宮做客罷了。

而這兩點，偏偏趙昊眼下一個也做不到。殺了岑焉，處理首尾的事就必須交給千鱗衛(wèi)，然而宋成功并不如劉暉那樣值得信任，只看當(dāng)初岑焉身邊的童兒逃脫一事，宋成功就敢隱瞞不報，就知此人貪功畏罪，欺上瞞下，能力還值得懷疑，趙昊不相信他能處理好首尾。

放了岑焉不是不可，問題是岑焉這狂士太狂了，根本就不跟趙昊談條件，一見趙昊，不是罵，就是求死，簡直讓人恨不得真?zhèn)�給他一刀來個痛快。

眼下趙昊是進(jìn)也不得，退也不得，也難怪他暴躁到將整個勤政殿都給砸了。夏憫能從他手底下逃出性命來，可以說是僥幸，事實上，趙昊眼下一腦門的麻煩，短時間里還顧不上他。

“刺秦”案最棘手的地方，還不止在岑焉這個人是殺還是放，更重要的是，李敏干的這事兒，是出自他個人所為，還是西楚皇暗中授意，若是后者，便必有后招。

西楚，莫非是想借岑焉來跟秦國宣戰(zhàn)不成？以秦皇擅殺國士的名義宣戰(zhàn)，西楚就能立足于大義，妄動刀兵，天下人都不會說西楚半個不字，只會說是他趙昊倒行逆施，西楚伐秦，簡直能跟替天行道劃上等號了。

一想到這個可能，趙昊氣得都想吐血，到底還是召集了幾位重臣，開始商議此事如何解決。

事實上，在趙昊召見臣子之前，秦國朝中就已經(jīng)差不多形成了一致意見，都主張放人，差別就在于怎么個放法，才能挽回秦皇的個人名譽(yù)和士人們對秦國的印象。

而引導(dǎo)這股意見形成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付赤川。

“刺秦”案發(fā)，最難堪的人，何止趙昊一個，付赤川比他還難堪，原因自然有多方面的，一則，付赤川是秦國司空，趙昊干的這事兒，居然沒跟他支會一聲，可見他這個司空當(dāng)真是太不被重視了。

二則，付赤川也是士，是和岑焉同門的國士，國士被囚，天下士皆以為恥，他又何能例外。他要是敢說一句替秦皇辯白的話，天下人的唾沫星子都得淹死他。

三則，吳國被滅后，付赤川正利用自己稷下學(xué)子的身份，拼命從吳國拉攏人才，以壯大自己在秦國的勢力，眼瞅著形勢一片大好，就爆發(fā)了“刺秦”案，他拉攏那些人才時說的一大通好話，其中不乏抬高秦皇的，通通都成了屁話，還直接導(dǎo)致了他個人的信用問題，你一堂堂國士，嘴里說的話全他媽的放屁，誰還信他啊，誰還肯為他所用啊，人家沒當(dāng)面給他一個“呸”字都算是寬宏大量了。

尤其是那些正往秦都趕來言之鑿鑿不放人就要自焚于秦都的名士們，更是給了付赤川莫大的壓力，他在秦國努力了這么幾年，好容易才借著吳國被滅的機(jī)會，終于在秦國朝堂上豎起了威信，擁有了勢力，眼看著就能放開手腳大展宏圖，結(jié)果又來這么一出，一旦這些人真自焚在秦都，那么付赤川就得放棄這些年的努力，頭一個離開秦國，否則，他何以稱國士？他要是不舍得離開，就得放棄國士的身份，甚至連士的身份也不能保留，這足以讓他被釘在恥辱柱上一輩子不能翻身，死后還得跟著秦皇一起遺臭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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