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第一天參加工作走進護理站，付小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她在病房里照顧的不只是陌生人。

        “怎么樣？你先忍一會兒，等到感覺非常強烈再喊我。”她熟練地給病床上側臥的男人打下兩支開塞露，替他蓋上白色被單，麻利地摘下手套，隨著空藥瓶一起扔到床頭的垃圾桶，扭身看向窗外。男人是自己找的，這是命。當初她遇到他嫁給他，并不知道很多年以后，他會越來越迷戀酒精，并且在酒精的作用下會變成一個完全陌生的可怕的人，做出很多她想不到的亂七八糟的事兒，以至于這一次幾乎送命。秋天的天空又高又藍，沒有一絲云，院子里的樹葉開始泛黃，隨風不停地擺動。

        魏軍躺在床上，按照老婆的指令忍著肚子一陣一陣襲來的便意，張張嘴又把話咽了回去。他試探著動了動自己的左手左臂，還好都有了知覺。于是他繼續不敢吱聲，自己這次闖下大禍，差點丟了性命，要不是有一個常年在醫院工作的老婆，估計現在已經跟馬克思報道了。不過就是參加了個老戰友聚會，怎么就能腦梗呢？他記不起自己昨晚上到底喝了多少酒，為了什么喝了那么多，也正是因為確實喝大了，他才不記得這些想記起來的問題，這是一個閉口死循環。以前他只是聽說男人在五十歲左右是最危險的生理階段，各種想不到的疾病都會找上門來，就好像女人在五十歲左右都會進入更年期，這都是大自然的必然規律使然。但是魏軍從來沒有真正在意，他長這么大就連頭疼腦熱進醫院看病都極少。以至于高興的時候，他常把“抽煙喝酒包治百病”當做口頭禪，在做了二十多年護士的老婆面前調侃，盡管付小云從不理睬。他覺得自己身高馬大、力大如牛，根本還年輕得很，就算每次喝了大酒啥事兒不記得，睡上一覺一早醒來還是一條好漢。直到昨天晚上被120擔架送進急救室，一切都坍塌了，他被人七手八腳抬進白色的病房。

        “付老師——早。”主管護士劉芳總是這么神采奕奕，她好像是個從來不知道累的人。當年劉芳來醫院實習還是付小云手把手帶出來的徒弟，如今師徒二人一樣頭頂一道藍色杠。

        “哎早——小劉，這回給你添麻煩了，我今天上午調休半天在這陪護。這不，正在盯著他排便，應主任昨天特意囑咐在48小時危險期內決不能讓他用力激動。”

        “沒關系，您隨時過來指導工作。不過姐夫交給我，您就放心吧，應主任這么特別關照，我肯定更要打起200分精神照顧好。”

        “那是那是，我還不相信你嘛。”付小云說著，低頭把白色便盆掖進魏軍的被窩，兩手伸進去扶著他擺好姿勢。魏軍龐大的身體對于付小云來說是個挑戰，她直起身有點氣喘，想朝劉芳笑笑，可是臉上的肌肉怎么也擠不動。

        “聽說您這次要升了，提前恭喜姐啊。”劉芳朝付小云笑著擠了擠眼睛，小聲遞了一句。

        “你聽誰說的，怎么可能，憑我這資歷能升到現在的位置就很知足了，名額就那倆，要升也得是你們這樣年輕能干，學歷又高的。”付小云說是說，心里忍不住美滋滋盤算，連劉芳都知道了，看來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剛才還愁云密布的臉上頓時揚起了笑意，不留神擠出了好一堆眼角魚尾紋，繼續輕聲對劉芳說，“其實我們科這幾天也的確收滿了，忙得手腳朝天。可你看，一諾爸爸這才剛入院不穩定，我不過來盯一盯，心里不踏實。”

        “姐姐您就別跟我謙虛了，咱倆誰跟誰啊，到時候別忘了請客就行。姐夫這邊有您坐鎮，那可真是求之不得。您先忙，有什么需要您隨時喊我。”劉芳知趣地投遞給她一個溫暖的微笑，隨后轉身跟旁邊的病人常規詢問了幾句，便腳踩風火輪一樣離開病房。

        應松在更衣室旁邊的浴室迅速沖了個涼水澡，這是他多年來值完夜班以后的習慣，必須讓自己身體的每一個細胞精神起來。他一邊整理衣服，一邊在腦子里面過一遍自己負責的病人的情況，今天有兩個出院，一個需要介入治療，其余的幾個已經病情平穩。當然，他不會忘了那個昨夜新入院的33床病人——心內科護士長付小云的老公。他拿起魏軍的病例，昨晚10點整120送到醫院的時候左側肢體完全失去知覺，說話發音不清，頭暈目眩，入院核磁顯示腦干部位兩處梗塞，送達醫院搶救及時，成功完成了六小時內溶栓治療，夜間在急診留觀，今早轉入科病房繼續治療。

        “走吧。”應松合上病歷，隨手遞給畢恭畢敬站在身邊等待的住院醫生韓鵬，又打眼掃了一圈站在外圍那幾個新來的實習生，站起身，徑自走出醫生辦公室。韓鵬示意其他人趕緊跟上，他能感覺到應主任今天的疲憊，提醒自己要打起精神千萬不能有任何不必要的閃失。

        “今天感覺怎么樣？”應松伸出右手示意病人互動，每根手指纖長干凈，“來，握一握我的手。”

        “感覺好多了。”病床上的魏軍遞出來的手看起來粗大有力，面色卻依舊透著毫無生氣的灰白，跟他頭頂的白發渾然一體，雖然說話還是有些吃力，但是吐字已經清晰，“昨天晚上我以為我要死了。”

        “嗯嗯，恢復的不錯，肌力達到六級。放心，哪兒有那么容易就死，人體很強大，沒有那么脆弱。”應松一邊向魏軍詢問現在的感覺，一邊指導身后的學生繼續給病人做檢查。他自己扭頭朝向病床旁的付小云，輕聲詢問：“一夜都沒休息吧？”

        “嗯還好，趴在床邊迷糊一會兒，心里有事，也睡不著啊。”

        “交給我你就放心吧，咱們醫院腦系科的技術你是了解的。”應松頭上濃密的自來卷發還沒有完全晾干，花白的發絲隱隱泛著潮濕的光澤，一對蒙古褶長魚眼在濃密的眉毛底下爍爍放光，希臘鷹鉤鼻下面的嘴角似笑非笑向上揚了揚，所有面部組合極不協調，讓人放松又緊張，“平穩渡過48小時，他就應該沒有大問題。你——付老師，你也自己多注意身體。”

        “嗯。”才過去這幾個小時，天知道付小云有多么急迫地想快點在主任查房時候見到應松，可此時此刻她卻垂下濃密的睫毛，看向病床上體態像棵柏樹一樣卻極度虛弱的男人。

        手機忽然之間嘟嘟嘟響了幾聲，付小云從兜里掏出來看了一眼，微信有一條新消息。“嗨，親愛的小云，好久不見，你好嗎？”奇怪，難道這個陸佳晨長了千里眼順風耳。要不要告訴她魏軍腦梗住院了？算了，跟她說干嘛，跟她說又能有什么用。自己家的事兒只能自己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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