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一早，付小云終于可以離開隔離酒店，她沒顧得上吃早飯，直接提了行李回家。

        門打開，客廳里散落著兒子的各種衣服，外套、牛仔褲、毛衣、t恤和幾雙臭襪子，如此毫無意外的亂七八糟，反倒讓她原本懸著的一顆心踏實落了地。

        她走到一諾的臥室門口，躡手躡腳地探頭向里看，兒子打著小呼嚕趴在被窩里面睡得正香。她退回身，伸手輕輕幫一諾把門帶上。

        短短半個月的時間，事情頻發，魏軍的離世給這個家在新年蒙上了一層灰色的紗。雖然這些日子每天都有通過微信跟兒子簡單聯絡，但是也僅限于“吃了嗎”、“睡了嗎”一些最基本的問候，正事兒從不敢涉及。因此越到臨近回家，她發現自己就越緊張，就在剛才，她甚至有些不敢邁進家門。

        魏軍媽媽前天才離開這里，臨走還給付小云用微信語音留下狠話，說自己兒子英年早逝這個事情全賴她，以后還要算賬。不難想象，之前她在自己的家里這段時間曾經跟孫子一諾說了多少鬼話，不用猜，一定是要多難聽有多難聽，這是唯一能肯定的。

        付小云不知道別人家的婆婆對兒媳婦是個什么狀態，是不是都懷有如此大的惡意，反正這樣的是讓她趕上了。

        如此看來，幸好有隔離酒店的幾天得以緩沖，至少是躲過了那個惡婆婆的一劫，否則如果從天津直接回家，她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應付得來。現在的形式略顯簡單，她只要專心面對兒子即可。即便如此，一想到要與一諾面對面還是令付小云期待又惶恐，她不確定一諾會拋出一個什么樣的態度過來。

        收拾好房間，臟衣服放進洗衣機，打開冰箱找出臨走冷凍的肉餛飩煮下鍋，房間里慢慢恢復了熟悉的味道。

        “媽——你什么時候回來的？”一諾迷迷糊糊地揉著眼睛，站到身后。

        “一早上就回來了。”付小云回過身，仰頭看著自己的兒子，伸手在他頭頂摸摸，真地很想他。兒子把頭一偏執拗地躲開，她心里一緊，佯裝鎮定，問：“聞著味兒起來的，這是還沒睡醒呢，昨晚上又熬夜了吧？”

        “嗯，真是餓醒的。什么味兒還挺香，你這是做什么呢？什么時候能吃啊？”一諾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向灶臺張望。“你可回來了，大過年的我都沒啥吃的，這兩天都吃的方便面。”

        “才進門，我也來不及做什么。我走之前給你包的餛飩，放在冷凍里面你也不吃，我剛煮上。還有，這鍋里蒸著狗不理包子，是臨回來人家送給我們的禮物。都快熟了，馬上就能吃，你快去洗漱，回來就好了。”

        看著兒子大步子撩進洗手間的背影，付小云心里松了扣，盈動著小小的歡喜，長得多高，他也是個孩子，想想剛才自己的擔憂真是顯得有些矯情多余。兒子這么大了，自己吃點苦頭不算什么，都值得。

        熱乎乎的包子和餛飩端上桌，又加了倆個咸鴨蛋和一碟小咸菜，新的一年，娘倆才終于坐在一起。

        一諾一口一個肉包子，狼吐虎咽，一臉的滿足。

        付小云坐在一旁看在眼里，心里不是滋味，問：“怎么還沒吃的，你奶奶不是才走沒幾天，她不給你做吃的？”

        “她——她不是心情不好嗎，每天都是我隨便弄一點吃的，我們倆湊合一下。”一諾喝了一口湯，嗆了幾下，才又說：“有時候也叫外賣，不過現在過年，外賣人少，不好叫。”

        “她，怎么還指著你伺候！你慢點吃，別燙著。”付小云心疼兒子，恨這個老太太真是太自私，來了家里不但不照顧孫子，還讓一個高三的男孩子每天照顧她，虧她做得出。

        “那她走了你自己倒是也接著做點啊，吃什么方便面。媽媽臨走給你準備的東西都放在冰箱，你自己在家還不知道弄著吃。”

        “懶得弄，沒時間，多少功課等著呢。”

        “什么沒時間，就是懶。書念得怎么樣？”

        “還那樣唄，你這才走了幾天，我能念出什么花樣。”

        “還那樣就行，但是也記得抓緊吧，離高考沒有多少時間了。”

        見一諾不再說話，付小云趕緊改話題道：“喜歡這個包子嗎？可是天津有名的。現在什么都方便，人家這抽真空包裝可讓咱們飽了口福。”

        “嗯，好吃，一口一個肉丸，過癮。”一諾吃得滿嘴流油。

        付小云看著兒子吃得香，自己卻絲毫沒有胃口，肉包子加上肉餛飩當作早飯完全是為了討兒子歡心，對她來說略顯油膩，一口沒吃，只是陪著兒子就夠了。她繼續找一些輕松的話題，說：“有機會媽帶你去趟天津，那邊的早餐特別豐富，什么煎餅果子啊，炸糕啊，豆腐腦啊，我們回來那天酒店都給準備好，吃個全，我覺得你肯定愛吃。”

        “我吃飽了。”一諾吃得快，飽的也快，一抹嘴，站起身。“我去復習了。”

        “一諾，今天就放松一下，別急著念書，坐下來陪媽媽說會兒話。”付小云鼓起勇氣，抬頭叫住他。

        一諾看看付小云，猶豫著又坐了下來，等媽媽開口。

        “一諾，這個新年呢，咱們都過得很不容易。你爸爸病了這么久，情況一直不好，可就是沒想到偏偏趕在這個時候”付小云停了下來，希望從兒子的表情中看出一點他的心里活動，似乎失敗了，她只能硬著頭皮將話鋒一轉，繼續說：“不過，媽媽挺佩服你的。我是真地沒有想到，我的一諾遇到事情特別冷靜，比我們大人還冷靜，幫著處理了那么復雜的問題。”

        “媽——你別總把我當小孩。”一諾聳聳肩，表示不以為然。

        付小云不由得百感交集，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兒子還不到十八就已經被家庭的亂麻催熟了。

        “別誤會，一諾。媽媽從來都沒有把你當小孩，你是媽媽的主心骨兒，是媽媽可以依靠的男子漢。有了你，多難的關媽媽都不怕”不知道怎么，話沒說完，付小云覺得鼻子有點發酸，她知道自己眼窩子淺這個毛病，卻不想在兒子面前掉淚，忙深吸一口氣說：“以后，咱們娘倆的日子一定會越來越好，媽媽有信心。”

        “媽，我這還有幾個月就要高考，下半年上了大學肯定就不在家里住。再往后的日子，你應該有一段時間還是得靠你自己。”這孩子說話越來越像個大人。“還有，我奶奶歲數大了，發生了這樣的事兒就更糊涂，做點沖動的也正常。你如果試著換位思考一下，大概也多少能理解她一點。我我的意思不是說她做得對，就是就是希望你別跟她計較，她有時候說的話是難聽，干脆你以后別跟她直接聯系，有什么話我可以幫你轉達。”

        “我們一諾——真懂事了。”付小云心里被兒子說得暖烘烘的，想想自己到了這把年紀，好像什么事情都搞砸了，如今唯獨令她滿意的也就是生養了這個大兒子，她充滿柔情地說：“你放心，媽媽心里有數，不會讓你為難。將來只要你有出息，每天開開心心的就好，媽媽怎么都行。對了，中午你想吃點什么？”

        “你這——我的媽，咱才剛吃了早飯，你現在就讓我想午飯。”一諾露出小虎牙笑了。

        付小云看見兒子笑，自己也跟著笑，說：“你媽沒文化，天天就惦記吃。干脆我們娘倆出去吃，我們去吃披薩吧？好久都沒吃了，還真想這口。你不是最愛吃嘛，今天就陪著媽媽放松放松，吃飽喝足了回來才有勁兒繼續念書。”

        “行吧，你老大你說了算。我先去做套題，到點你叫我吧。”

        目送兒子回屋，付小云放著桌上的殘局不管，走到沙發旁邊。這么長時間以來第一次感覺如此放松，貌似痛苦的日子總算是過去了，身體似乎才緩過神乏累極了，索性先休息一小會兒，她倒在沙發里面癱軟著一點也不想動。

        不久前還跟動不動跟自己翻臉，遇事兒就吵得臉紅脖子粗的小孩，怎么就這么突然間結束了他的青春期，變成了成熟穩重的大人，如此驚人的變化來得太猛，讓付小云難以相信。現在想一想，也許每次吵架也不光是人家青春期的禍，自己也是更年期的典范一枚，期期相碰，撞出火花燙傷哪個也不足為奇了。也不知道更年期什么時候才是個頭，也許這才剛剛開始，反正月經已經兩個月都沒有駕到了，等哪一天徹底跟自己拜拜才算是了結。

        距離午飯時間還早，付小云溜達出門想著給兒子買點水果。不知道是因為心情不錯，還是天氣真的好，躲在云后面的太陽終于露出頭，讓她感覺迎面吹過來的風都顯得并不怎么寒冷，于是揚起臉閉上眼睛迎著太陽深深吸了一口氣。可惜的是，這一口涼氣才入了她的身體就開始作怪，搞的她的胃口一陣一陣抽著疼。

        “人哪！就不能得意忘形，不能隨著性子做一點事兒，否則，隨時都會給個樣子讓你好看。”付小云心里罵著自己，沒買水果先進了旁邊的藥店。

        “您這有沒有藿香正氣水？”

        柜臺里面只有一個老大姐，她從花鏡上面抬眼看看付小云問：“怎么了，大冬天買藿香正氣水？”

        “我胃口不舒服，早上本來就沒胃口吃飯，剛才餓著肚子又喝了點涼風，現在就開始疼。”付小云右手摁在疼的地方，皺褶眉頭，“還是很早以前得過胃炎，多少年沒犯過呢，最近不知道為啥，動不動就給個樣子看。”

        “惡心嗎？”

        “那倒沒有，只是絲絲縷縷的難受，估計也是前一陣太累了，作息飲食不規律，才勾了老病。”

        “例假正常嗎？”

        “例假？倆月沒來了。”

        “喏，藿香正氣水，不過我建議你最好先測一測。”

        付小云低頭一看，老大姐遞過來的竟然是驗孕棒，尷尬地笑笑，紅著臉說：“大姐，您搞錯了，我都快五十了，用不著這個。”

        這大姐并不理會對方的辯解，自顧自不經意地說：“沒啥不好意思的。你還真別說，五十多歲還有可能懷孕呢。你看起來還挺年輕，還有性生活吧？”

        付小云不吱聲。

        “你看，只要有性生活就完全有可能懷孕。拿著吧。”

        付小云好像是從藥店逃出來的。她的手揣在大衣口袋里面，攥著驗孕棒的小紙盒，越想越覺得這事兒真是滑稽得很，卻又不知怎的感到心臟開始突突突地亂跳。

        走到水果攤前面，她心不在焉，隨便買了點蘋果和橙子，急急忙忙回了家。老大姐云淡風輕兩句話，像是在她的心里投了一顆定時深水炸彈。

        很快，炸彈果然成功引爆。

        雙道杠，紅色！

        付小云坐在馬桶上，整個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轟炸擊破了，腦袋完全蒙了。怎么會？應該就是那晚大雪夜，她和應松兩個人太過投入以至于忘乎所以付小云的眼前發黑，她恍惚看見了剛才頭頂上的大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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