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經過了丹砂嶺后，辛卯見方以寒的情緒不高，便一路無言，直到列車抵達了亭山站，兩人下了車去托運處取摩托，辛卯才主動問道：“從亭山火車站到我們要去的地方，大概有多久？”

        方以寒把頭盔遞給她，剛跨上摩托便看到辛卯要把外套脫下來還給自己，手掌迅速摁住她的手，卻在肌膚接觸后觸電般彈開。

        拇指的指甲無措地劃過另外四指的指腹，方以寒掩飾性地把手放在了車把上，說：“衣服先不用還我，等到了目的地再說吧。”隨后想了想，補充道：“如果運氣不錯路況夠好，大概二十分鐘吧。要是路上堵得水泄不通，連摩托都穿不過去，遇上好幾個紅燈，說不定要一個半小時。”

        辛卯起初還不理解，什么叫“連摩托都穿不過去”，直到她親眼見到，車道窄小，交通狀況又極差的道路，究竟是怎么個擁擠法。

        這個地方的公路車道窄得，一旦堵上了，兩根車道之間恐怕只能容一人通過，還是像辛卯和方以寒這樣，身材比較纖瘦的類型。

        不過好在今天雖然路況擁堵，但是非機動車道卻空得很，方以寒依然是一路飆車。

        這回辛卯學聰明了，先戴上兜帽再戴頭盔，不給身側刮過的狂風半點往領子里鉆的機會。

        沿著環山公路疾行向上時，遠處的天空已然被夕陽的余暉洇染成暖橙色。

        辛卯嘆氣。這下是真的不知道幾點才能回學校了，說不定今晚還得在這過夜。

        天色漸暗，待兩人到達山頂，太陽早已沒入那邊的山頭，只留下一小片天光掛在山腰處。方以寒將摩托停在那幢木屋前，接過辛卯遞過來的頭盔放回坐墊下方，一邊鎖車一邊視線朝辛卯那兒飄，見她低著頭擺弄手機，手指飛快地在屏幕上點觸，問道：“給室友發消息？”

        辛卯“嗯”了一聲，回答：“這么晚了，多半是趕不及回去。”

        “確實，今天得在這兒過夜。”

        方以寒抬手要把車鑰匙往兜里揣，卻撲了個空。他怔了一秒，才想起自己的外套借給辛卯穿了，于是窘迫地撓撓鼻尖，準備把鑰匙拿在手上時，迎面而來一大片黑乎乎的什么東西。

        他下意識地抬起手臂去擋，結果把那東西一巴掌揮到地上后，才看清是自己的皮衣外套。

        空氣忽然安靜下來，方以寒僵硬地站著沒動，眼睛死死地盯著躺在地上卷成一團的衣服，只感覺一股熱意沿著尾椎骨直往上竄，又迅速地攀上他的脖頸。

        辛卯詫異地看著對面人的動作，還以為是他耍帥，單手去接沒接住。她看看那件可憐的皮衣，又抬眸瞧瞧方以寒的表情，瞠目結舌了半晌才從齒縫間擠出一句話來：“方老師，您這年紀輕輕、血氣方剛的……握力可得好好練練啊。”

        方以寒默然，木著一張俊臉，輕咳兩下，動作麻利地彎腰撿起外套，恨恨地甩了幾下，又把皮革上粘著沒甩掉的灰塵拍干凈，揚臂一揮，便把外套搭在了肩上，表面上似乎無事發生，徑直朝木屋走去：“別廢話，快點跟上。”

        辛卯目送著他走出去幾步，感覺自己從那道僵硬的背影里讀出了生硬的“我很帥”三個字。

        她聳了聳肩，又憋著笑撇撇嘴，小跑著跟上對方，卻始終壓抑不住抬起的嘴角。

        ——————————

        山間的木屋實在是大得出奇，在這幾乎被冰冷的現代風格建筑占領的時空域里，這樣原始的房屋風格著實不多見。辛卯看著方以寒輕車熟路地摁下大門口的密碼，像是到了自家一樣帶著她大剌剌地走進去，心里再一次證實了出發前的猜測。

        屋內看起來也是十分貼近自然的裝潢，除了地板，墻壁和支柱的原木花紋也都暴露在外。只是客廳空蕩蕩的，就連接待客人坐下的地方也沒有。辛卯站在那兒環視了一圈，眼神定在空無一物的客廳背景墻。背景墻上橫豎有幾道十分整齊的縫隙，辛卯斷定，電視機一定是隱藏在這堵背景墻里，然而除了這一處機關，整個屋子里就再沒別的家具，地面上光溜溜的，半點縫隙也沒，就連機關似乎也沒安裝。

        方以寒見辛卯四處看，笑道：“找家具？”

        辛卯聞言，轉頭與他視線相碰，清晰地看見了他眼底淺淡的笑意，硬著頭皮尷尬地點頭承認：“是……本來想著是不是有什么機關，找了一圈也沒發現。”

        “除了背景墻里藏了個電視機，那老頭根本沒在這兒弄什么機關，當然找不到。”方以寒難得臉上浮著笑意，朝著那邊的一處樓梯口，拔高了音量喊道，“千小甲——趕緊帶著你的兄弟姐妹們給我滾下來——”

        “？？？”辛卯驚悚地微微后仰，陌生地打量站在身側的青年。

        這還是她頭一次聽見方以寒這么接地氣地喊話。平時在外人面前可喜歡端著架子了，整得就跟一大戶人家出身的貴公子似的，沒想到一到這兒來，一開口差點沒把辛卯眼珠子給驚掉。

        這一嗓子剛剛嚎出去，那邊樓梯上便忽然冒出個紅色的小東西，是個長了四條小細腿的機器人，走路姿勢有點兒像蜘蛛和狗的結合，身子像個扁平的盤子，下樓的時候頭腳并用，一階一階地翻著蹦下來，后面跟著一長串大大小小、奇形怪狀的家伙，整支隊伍從頭至尾，看著像是切了一小段的七彩虹。里邊還有個噸位較大的，蹦下來比其他幾個都吃力，紫色的外表，排在隊伍末尾，跟其他小機器人的下樓方式都不一樣，走的是個“z”字形。

        “七庚啊，你走路還是這么吃力，師父他老人家還沒把你那四條腿好好改改？”方以寒一開口，便朝著那個在平地上才站穩，看樣子似是累得呼哧呼哧有些喘的紫色小胖墩一頓嘲諷，辛卯更是詫異地看他。

        這家伙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辛卯十分疑惑，忍不住拿手肘戳了戳他手臂：“你這……在這兒跟一個機器人開嘴炮，這不大好吧。”

        方以寒瞥她一眼，沒理會。

        辛卯無奈抿唇，索性閉嘴。然而沒料到那只形狀有些偏差的小機器狗朝著他們倆抬起身子，盤子邊緣的一圈燈帶閃了閃玫紅色的光，隨即它突然出聲：“你個小兔崽子，我好歹比你年紀還大，千小甲也是你叫的？”

        他注視了它一會兒，忽然伸出腳去，拿鞋尖抵住千小甲的左前腿往外一勾，四條細得和筷子似的長腿立刻全部朝外垮，整個身子都塌了下去，落在木地板上發出一聲悶響。

        “哎喲——”千小甲哀嚎了一聲，辛卯看著它眨了眨眼，心想這一聲叫得，聽起來還挺疼的。

        樓上立刻沖下來一人，頭發毛躁，黑頭發里面摻雜著幾根灰白的，腦后豎著一根小辮兒，表情驚慌失措，似乎是因為聽見了這聲悶響才急忙現身。

        干完了這一系列缺德事，方以寒剛才那股略帶粗俗的勁兒立刻收了起來：“辛卯，給你介紹一下，時空域的兵器大師，千杼子先生。”

        辛卯才要點頭彎腰叫一聲“前輩”，頭發半白的老人便不耐地一揮手：“你這小兔崽子——說了不收徒弟就是不收徒弟——我年紀大了！經不起折騰！”

        這么一把年紀了還中氣十足，看來精神頭不錯。辛卯挑眉，見千杼子似乎對她的到來并不怎么歡迎，就站在一邊當擺設。

        “師父，你這嗓門這么大，說自己年紀大了經不起折騰，你自己覺得有說服力么？”方以寒面無波瀾，說出的話和辛卯暗自吐槽的一模一樣。

        千杼子聞言，尷尬地輕咳兩聲，又瞥了辛卯幾眼。

        辛卯唇角輕抿，強忍著不讓自己笑出聲來。

        方以寒微微側過身，向辛卯耳邊湊近了一點，輕聲說：“你先去外面院子里轉轉，我和師父說幾句話。”

        突然被點到名，辛卯愣了一下，隨后便順從地“哦”了一聲，轉身出去了。

        畢竟是別人的院子，辛卯覺得不經過主人同意就亂跑實在是有些不禮貌，于是便稍稍走了兩步，在不遠處的一棵樹旁蹲了下來，戳了戳在她腳邊肆意搖擺的狗尾巴草，又聽見草叢窸窣作響的聲音，便抬頭往動靜處看過去——

        名叫千小甲的紅色小機器人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后面還跟著一串小跟班，只是原先那下樓的七個小東西里面少了一兩個。

        辛卯“咦”了一聲，奇道：“你們怎么也出來了？”

        黃色的那個說話了，四條腿比千小甲長出一截，聲音聽著像個少年：“被方以寒那小子趕出來了。”

        她伸長了脖子，手指點了點它們的數量，又問：“我記得原先有七個，現在好像少了兩個？”她仔細地掃了幾眼，肯定地說：“是綠的和藍的那兩個。”

        千小甲半抬起扁平的身子，說：“綠的是千四丁，藍的是千五己。因為如果我們全出來了，主人和方小少爺就沒地方坐了。”

        辛卯恍然大悟。怪不得千杼子要把這些小玩意兒做成這么奇怪的模樣，原來客廳里的家具就是這些會說話的小家伙，只是這名字起得著實滑稽了些。

        她笑了，想不到這千杼子脾氣有些古怪，人倒是有趣得很。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辛卯索性就和這些小家伙聊了起來：“所以，你們的名字就是隨了千杼子前輩的姓氏，再按照色彩排了個順序，然后又照著這個順序，依次取了天干作為最后一個字？”

        “唔……也不全是。”千小甲說，整個身體隨著他說話一晃一晃的，“我們的名字最中間的那個字，其實是按照被制造完成的順序排列的，身體的顏色也是按著這個來。”

        “那為什么藍色的千五己排行老五呢？”辛卯掰了掰手指頭問，“如果是你剛剛說的起名方法，那他該叫千六己才對嘛。”

        通體橙紅的千二乙跳到辛卯面前說：“因為在她之前還有青色以‘戊’字為名的小伙伴，主人說’五戊’不好聽，就稍稍做了改動。”

        辛卯沒想到居然是這么清新脫俗的理由，不免有些沉默，一句“其實現在這一串名字也不怎么好聽”的吐槽險些脫口而出，她硬生生給忍了下來。

        名字的問題再糾結下去也沒什么意義，辛卯只是覺得這些名字聽著挺有噱頭，便一時興起想著問問，其實真正讓她想要研究的還是這些出自千杼子之手的機械。

        最讓她驚嘆的是，這些機器人竟然都擁有自主意識，不知道千杼子究竟是如何做到的，目前為止無論是在人間界還是時空域，相關技術都只能夠開發出較為死板的智能系統，從來沒見過像這彩虹七兄弟一樣，能像人類一樣思考的——姑且就叫它們人工智能吧。

        就辛卯和千小甲幾個說話間，先前被方以寒不留情面嘲諷過的紫色小胖墩還是氣喘吁吁地待在那兒，辛卯端詳了一陣，想到剛才方以寒說千杼子還沒給七庚的腿做改動，而剛剛出來前，方以寒對著千小甲那一勾腳，她拍了拍撥弄過狗尾巴草的手站起身，走到千七庚的跟前蹲下，伸手仔細地摸了摸他的機械關節，又往千小甲那兒走過去。

        紅色的小不點見狀，還以為辛卯和方以寒是一路貨色，驚嚇得連連倒退。可惜才被某位惡霸□□過，腿腳實在是不怎么靈便，他只驚慌失措地喊了一句：“你你你！你到底要干什么！”便“誒喲”一聲翻了個底朝天。

        “你別怕啊，”辛卯幾步靠近，蹲下，伸手把他給翻過來，“你也不想每次都被方以寒一腳弄趴下吧？”

        千小甲歪了歪那個說身體不像身體，說腦袋不像腦袋的扁平玩意兒：“……什么意思？”

        辛卯狡黠一笑：“我是來幫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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