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邈摁下接聽鍵的那一刻，方以寒立刻噤聲，眼神沉靜地落在江云邈手腕上的終端上。

        “小子，我已經聽說了，以寒從方家暗室失蹤了？”對面的千杼子一張口，整間屋子都充斥著他蒼老卻滿含著活力的聲線，“所以呢？他逃出來了？還有還有！——卯丫頭怎么樣了？不是說她也失蹤了么？！”

        江云邈聽完，無奈地抿抿嘴，抬眸與方以寒交換了一個眼神，得到他微微頷首的示意后，便向千杼子和盤托出了：“不是……您老一個一個問題來行不行？他倆都回到特區了。以寒那小子，還是辛卯那丫頭救回來的呢。”

        “到底怎么回事？”千杼子問道，那語氣聽著，江云邈已經能夠想象出自家師父皺起眉頭不解地提問的表情了。

        江云邈抬眸瞧了一眼方以寒，沒好氣地撇嘴：“這個啊……這你得去問以寒那小子啊。”

        聽他這么說，坐在床上的方以寒立刻瞪了他一眼，而通話中的千杼子也是語氣惱火地罵道：“臭小子！讓你說你就說！給我面前買什么狗屁關子！？”

        江云邈被師父這么一聲吼嚇了一跳，忍不住瑟縮了一下，隨后卻輕哼一聲，忍不住笑了笑，然后對著終端另一頭的千杼子說道：“這事說來話長了。起先是他們倆擔心以寒父親的安慰，怕他被方家害了，于是一起跑到方宅去探望，誰知道那邊把家主身亡的罪名扣到了兩人頭上。以寒為了保住辛卯那丫頭，直接發動了禁術，把人強行送回了人間界，看那樣子……估計還把人的記憶給清除了。”

        方以寒一直在一旁默默聽著，猜測師父下一句估計就得問，辛卯又是怎么回來的了。

        果不其然。千杼子下一個問題便是：“那卯丫頭都被清除了記憶，后面又是怎么回到時空域的？難不成……這丫頭連這一步都給算到了？事先給自己的記憶留了一手？”

        江云邈不置可否地抿唇聳肩：“肯定是咯。”

        聽江云邈這么說完，千杼子說話的語氣中便滿是贊許：“好啊……不愧是她，以寒那小子，也沒看錯人。”

        聽到千杼子這么稱贊辛卯，方以寒忍不住微微低頭，很是愉悅地笑了起來。

        江云邈看了他一眼，不由得對他這種奇怪的反應咂起嘴來。

        “嘖嘖嘖……這陷入戀愛中的人啊……”

        方以寒聽他這么酸溜溜的語氣也沒著惱，只當他是對自己羨慕嫉妒恨。畢竟雖說兩人之間還沒說明白，但是他能感覺得到，辛卯對自己的態度，已經有了不一樣的變化。

        其實辛卯不說明白，他也已經明白了他的心意了。從先前一直玩笑似的喊他方老師，到現在，她開始對他直呼其名，盡管這個細節太過于微小，但他還是注意到了。

        辛卯對自己的感情，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

        和江云邈、許睿之間可不一樣。方以寒有些惡劣地想著。這位江大少爺到現在都沒能確定許睿的心思，他就當是這家伙在那兒酸自己了。

        江云邈見他一副笑得溫柔似水的模樣，只覺得自己渾身的雞皮疙瘩都不夠起的。他裝模作樣地倒抽了幾口涼氣，抬手捋了一把手臂上立起來的汗毛，隨后嫌棄地打量了方以寒幾眼，豈料方以寒猝不及防地開口：“既然這樣，那您是不是承認，她是您的得意弟子了？”

        從來沒聽方以寒這么說過話，總覺得有點讓人背后發毛，江云邈詭異地看了他一眼，見他滿臉的狡黠笑容，便知道他在給師父挖坑跳。

        而千杼子顯然是絲毫沒有察覺到這方以寒言語中處處都是陷阱，還哈哈大笑起來，得意洋洋地回答：“何止？當然是我最得意的門生！當然了，我也不是說你倆不好，只是卯丫頭這么有天賦的孩子，絕對是百年難遇，不可多得啊！”

        江云邈微不可猹地嘆了口氣，抬手一巴掌拍在了額頭上。

        完了……師父他老人家，真的是一腳結結實實地踩進了方以寒那小子的陷阱里。

        方以寒露出了計謀得逞的笑容，彎起唇角，很是滿意地徐徐說道：“那既然這樣，師父，你是不是應該要拼盡全力，好好保護這個得意門生呢？”

        聽到這里，千杼子終于聽出一點兒端倪來，沉默了一會兒，隨后問道：“……你小子這話什么意思？”

        方以寒聽他也察覺到了自己想做什么，也不再多加掩飾：“師父，關于之前辛氏一族全族覆滅一事，您是不是知道實情？”

        江云邈看到，方以寒原本的笑容也收斂了起來，表情平靜，然而眼底卻翻涌著一波又一波的駭浪。

        通話另一頭的千杼子靜默了一陣，隨后開始笑哈哈地和方以寒、江云邈打馬虎眼：“哈哈哈……說什么呢臭小子？這事兒我能知道些啥？跟你師父我老人家開玩笑，那也不是這么個開法，你說是不是？”

        千杼子本來以為，方以寒會放他一馬。然而，他自認為自己最乖巧的徒弟，這回倒是步步緊逼：“師父，如果您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在我問出剛剛那個問題的時候，不說朝著我破口大罵，也該毫不留情地責備我了，絕不是笑呵呵地和我打著哈哈，您說——我說得對不對？”

        雖說這通通話是通過江云邈的終端撥打的，但是現在這個情況——他就跟個替人舉著終端的工具人沒什么區別。

        一句話沒說，但不代表江云邈沒注意聽。

        他頗有些意外地抬眸瞧了方以寒一眼。

        因為幼年、童年以及少年時期的經歷，他這個師弟向來都是沉默寡言，甚至對于世人異樣的眼光淡然處之。

        或許并不是因為真的看淡了這些，而是習慣了受到他人異樣眼光洗禮時的不適，還有那種如芒在背的刺痛感。

        所以……他和師父一直對方以寒很是縱容，也很心疼，只因為他從來沒做過失去分寸的事，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讓人揪不出錯處。

        可以說方以寒從小到大，除了很小的時候為了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大鬧馮家的私塾意外，在他懂事后，做過的所有不守規矩的事，似乎都是為了辛卯。

        他做過的第一件出格的事，就是為了讓師父收辛卯為徒，一改平時規規矩矩的模樣，踹翻了千小甲。而第二件出格的事，則是為了保住辛卯的性命，發動了禁術也要將她送回人間界。

        而第三件，則是現在。

        為了替辛卯證明清白，求得真相，他不惜逼迫師父把自己知道的都說出來。

        在遇到辛卯以前，方以寒的生活似乎永遠是一條波瀾不驚的海平線，而在遇到了辛卯以后，江云邈發現，這條幾乎從未起過波瀾的海平線開始有了明顯的起伏。

        思緒及此，江云邈忍不住閉上眼笑了。

        他之前還和師父一樣擔心，這個陌生人都不得近身的家伙，如果真的孤獨一人走完了這漫長的一生，未免也太讓人難受了。

        幸好，出現了辛卯這樣一個懂他，又能讓他露出真心笑容的人，而他自己也明白要努力去爭取對方，也懂得了該怎么付出。

        千杼子聽見方以寒這么說，知道也是瞞不住他們幾個了。既然這小子都已經開門見山地問了，那絕對是篤定了他老頭子了解實情。他千杼子一個做長輩的，要是在這種情況下，再想在小輩面前藏著掖著，那倒是自己做事不上道了。

        他嘆了口氣，最終還是妥協了：“唉……也罷。既然你都這么問了，那老夫也沒什么好隱瞞的了。我確實知道當初的實情，但也只比你們多一部分而已，當初辛氏一族全族覆滅事件的全貌，恐怕還得找到當時的幸存者，才能了解完全。”

        當時從“祛流事件”中……幸存下來的人？方以寒皺起眉頭。那恐怕……只有辛卯的爺爺，辛閆昊了吧。

        “我知道，你小子到底想干嘛。”千杼子半是嘆息，又半是笑意，“你無非是想，掌握了長老們的罪證，好逼迫他們退，最好是能別傷害到方家的名聲，也不要牽連到你姑姑方懷妤和表妹方遙。”

        沒想到自家師父一句話就徹底揭穿了他的全部想法，方以寒愣怔了一下。

        雖然只是語音通話，然而多年的師徒關系讓千杼子就算看不到他的臉，都能想象出方以寒此時此刻愣住的表情。

        千杼子又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以寒，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世界上從來都沒有兩全其美的事。她們都是方家人，在目前的情況下，如果要處理那些個不老實的，勢必會牽連到其他無辜者。受傷的時候，你撕下一塊皮，肯定會扯到邊緣的肉，要想完完全全將她們撇清，你根本做不到的。”

        聽到這里，始終保持沉默的江云邈抬眸又看了方以寒一眼。他的臉上既有不甘，也有不忍。

        其實他又何嘗不明白千杼子所說的呢，只是……就算事情的結果一次又一次地讓他受挫，他仍然一次又一次地去找尋能夠兩全其美的辦法。

        知道他還在糾結，千杼子也不逼迫他盡快作出決定，而是靜靜地等待著他的回應。

        然而呆在一邊盡力隱去存在感的江云邈這會兒則是有些憋不住了。

        原本斜靠著墻的他直起了身子，抬手捂住了終端的麥克風，神色平靜地對方以寒說：“以寒，你直接問吧。”

        方以寒聞言，整個人都是一滯，抬起頭時，眼底滿是茫然和無措。

        “你直接問問你姑姑和方遙。如果要讓那幾個在背后作祟的長老滾蛋，就必須要采取一些強硬的手段，但很有可能會誤傷她們。你問問她們，是不是支持你。”

        因為麥克風被捂住，千杼子完全沒聽到江云邈的話。見方以寒這么久都沒有回答，千杼子嘆息一聲，語氣溫和地道：“你也不用急著做決定。我先將證據和資料都用終端傳送給你，等你想好了，就放手去做吧。”

        方以寒頓了頓，又和江云邈對視了一眼，隨即心情略帶沉重地垂下眼簾。

        “……我會好好考慮的，謝謝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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