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殺人藤 2
不要!病房里剛剛產(chǎn)生的溫柔被他柔和冷淡的“不要”打碎得一干二凈。官太蓉的微笑逐漸變成了苦笑,一手撐住額頭,“為什么……為什么什么人都可以,就是我不可以?難道你不是只要有人肯愛你就可以嗎?”她的聲音有些哽咽,還有點自嘲地笑著,“我會愛你,我會一直一直愛你……為什么就是我不可以?你甚至連她都……”她指著顏染白,似哭似笑地說:“她還這么小,她又不漂亮,她什么都不懂,連她都可以,為什么你就是不要我?”
我?顏染白睜大眼睛,我是他瀕死的時候順手撿到的浮木而已。她突然覺得悲哀,其實你不必羨慕我,我們的結(jié)果……也許比你和夙夙更慘淡,夙砂他根本不是我們所能用全心去愛去托付的人,他……她不知不覺嘆了口氣,也許最適合夙砂的結(jié)局,是拖著哪一個愿意陪著他瘋狂的人一起死吧?真可惜她不是這種人。
“不要。”江夙砂仍然冷冷地說。
“為什么?”官太蓉激憤地抬起頭,“既然不想要我,一開始為什么不拒絕我?我……我為了你,連夙夙都替你生了,我是你孩子的母親,你怎么能不要我?你怎么能不要我?”
聲嘶力竭的指責,宿時心痛地側(cè)過頭去,知道像她這樣的女人真的用情比誰都癡,但為什么偏偏愛上了那個魔鬼?
怎么能不要你?顏染白的眼眶濕潤了,是啊,怎么能不要你……可是這些話對于夙砂來說沒有用,他……看起來比誰都溫順不安,可是比誰都漠然,他沒有心去感覺你的痛苦,他的心被他自己的痛苦占滿,怎么樣都掙脫不了,你說“怎么能不要你?”他要不起你,他連自己都照顧不好,連自己都不愛,怎么能愛你?
“我……”江夙砂不安的情緒似乎終于接觸到官太蓉的凄厲哀怨,他連想也沒想,便連著懷里的夙夙一起撲入顏染白懷里,“染白染白染白……”他喃喃地念,官太蓉把他嚇壞了。
宿時錯愕,從什么時候起,夙砂變成這個樣子了?從前夙砂不會這樣的,他所認識的那個洋溢著毒氣的夙砂在哪里?那個洋溢著才華與魔力的男子在哪里,“夙砂?你在干什么?太蓉在和你說正經(jīng)事,你怎么能這樣?”
官太蓉大受打擊,臉色慘白地一手掩住口,他居然連聽都不聽她的聲音,一頭撲入這個女孩懷里?那樣纏綿的低聲呼喚,全心全意的信賴。一股憤怒夾帶著絕望與狂烈的妒忌沖上頭腦,她抓起床頭生理鹽水的輸液瓶向顏染白砸了過去。
“乓啷”一聲,官太蓉床頭的輸液架整個倒了下來,輸液瓶和和輸液架一起砸到了顏染白頭上,登時碎玻璃與生理鹽水淋了她一頭一身,鋒利的碎玻璃在她平淡無奇的臉頰上劃出了絲絲血痕,沁出的血絲也隨著當頭的鹽水一起滴落滿身滿地。
“天啊!”宿時臉色蒼白,手指按在呼叫鈴上,卻不敢當真按下去——是官太蓉動的手,叫來了醫(yī)生也許會告她傷人罪的。
鹽水、碎玻璃、血……一一滴落到了江夙砂臉頰上、手背上。他慢慢從顏染白懷里抬起頭,看著一頭狼狽的她。
她沒生氣,也沒哭,她居然在笑。
無意識地抬起手撫摸她的臉,喃喃地問:“為什么笑?”受傷了應(yīng)該會疼痛的。
“和你在一起……早就想到會有這樣一天。”顏染白帶著滿臉的水跡和血跡笑著,側(cè)過頭去,她眼里也有眼淚瑩瑩欲墜,“被愛你的人打……被恨你的人打。”
官太蓉雙手掩面,壓抑住的抽泣聲清晰可聞,她這么一砸,砸破的不是顏染白的頭,是她自己明知道不可能實現(xiàn)的夢,還有她做人的良心。如果夙砂是用威脅或者利誘得到的人就好了,如果這個女孩沒有這么慘然就好了,那樣她就不會哭。
“哇哇——”夙夙哭了起來。
顏染白一手抹掉滿頭的碎玻璃,她的頭頂被倒下的輸液架砸出了血,但她不在乎。抱走夙夙,用帶著血的手輕輕推開江夙砂,她抬起頭展顏一笑,“對不起,你可以離開我一會兒嗎?我很痛。”
對不起,你可以離開我一會兒嗎?我很痛。她帶著笑說,笑得甚至很溫柔。
官太蓉眼里的淚水掉下去,最無辜最慘淡的人是誰呢?也許不是她這個已經(jīng)被拋棄的垃圾,而是這個被夙砂當做喬木的女孩,傷害才剛剛開始……夙砂就像一種殺人藤,纖細的、溫順的、美麗的藤蘿,越纏越緊最終把喬木絞殺。在他毀了你的時候,他還顯得比你更痛苦……更無助。
江夙砂的手一瞬間抓緊了她,遲疑了一下,終于慢慢放開,他仍然什么都不說。
“夠了!”宿時的手終于重重砸在呼叫鈴上,他看著房里的一片狼藉,“我看夠了!江夙砂,你應(yīng)該去死,你應(yīng)該去死去下地獄,我以后再也不想看見你。太蓉我會照顧,你離她越遠越好,夙夙你留下來,我會把他當做親生兒子照顧。還有你身邊那個女孩——我求你好心點放過她,我已經(jīng)不能再看你毀了一個又一個。江夙砂,你應(yīng)該進精神病院,留著你在這里只會把別人一個個逼瘋逼死。醫(yī)生!醫(yī)生!”他瘋狂地按著呼喚鈴,就像立刻要醫(yī)生護士把江夙砂抓起來關(guān)進精神病院,但“咯拉”一聲,呼叫鈴居然在他第一拳下去的時候被他砸壞了。
沒有人站在他身邊,連染白都帶著微笑推開他。
江夙砂茫然看著空空蕩蕩的病房,分明有好多人,為什么他卻覺得好空蕩?只有他一個人,他該怎么辦?沒有人要他,大家都憎恨他、害怕他,看見他就像看見了鬼……一點也沒錯,他就是鬼……鬼的兒子……他的手慢慢伸入口袋,退了一步靠在病房的墻壁上,左手五指張開按住靠墻而放的雜物柜的桌面,他陡然右手從口袋里拔出來一把刀插入自己的左手背正中。
“啊——”官太蓉發(fā)出一聲駭然的尖叫,顏染白臉上的微笑凍結(jié),夙夙越發(fā)大哭起來。
宿時呆了一呆,厲聲大喝:“江夙砂!你在干什么?你瘋了嗎?”
顏染白僵硬地看著夙砂,他那把刀是裁紙刀,是從她家里帶出來的——他什么時候把裁紙刀放在口袋里?隨時……隨時準備要自殺嗎?還是隨時準備殺人?天,天啊……她到底和什么樣的人住在一起?她怎么會天真到以為可以拯救他?在這副纖細秀麗的身體里住的究竟是怎么樣扭曲的靈魂?也許她根本不曾了解過。剛才被砸頭她沒想過要哭,雖然有眼淚在眼里令她鼻尖發(fā)澀,卻沒有想過要哭,如今看著江夙砂一刀插入自己的左手背,莫名地一手掩住臉頰,眼淚流了下來,心好慘淡好苦,卻不知道為什么。
“染白……染白……”一刀刺入左手背之后,江夙砂臉上浮現(xiàn)的是快意的笑,重重換了一口氣,他發(fā)出貓一般凄厲掙扎的細細的聲音:“對不起……”
這個聲音——顏染白陡然驚醒,這個聲音和近來無限依賴的聲音不太一樣,更像是那天晚上夙砂對著她說自己身世的那個相對清醒的聲音,沒有過多的甜膩和柔順,而是稍微清醒了一些。他刺這一刀是要讓自己清醒一點嗎?她放下夙夙,遲疑地看著靠墻站著的江夙砂和他左手滿手的鮮血,那鮮血一絲絲滑下雜物柜,映著身穿黑色西服的江夙砂,居然有絲殘忍的美。
“對……對不起……”當?shù)洞倘胧直车臅r候,刺眼的殷紅和錚亮的刀片相映,血絲從蒼白的手背沁出,他感受到久違的劇痛……他喜歡這種痛,每當流血的時候就好像恐懼也會隨著血液悄悄地流逝,感覺到疼痛的時候也就感覺到自己還是自己。他其實不是想自殺,他想起來了,左手腕那么多傷痕,其實他當時都不是想自殺,只不過想要痛而已。說到底,他還是個連自殺都不敢的膽小鬼,看見了再怎么樣殘忍恐怖的場面,經(jīng)歷了怎么樣殘忍恐怖的傷害,他還是不想死,只是帶著劇痛逃避著,那顆被尸體和刑具嚇壞了的心,當忍受不了的時候他就在手上劃一刀。抬起頭看著官太蓉,停止了很久的成年的“江夙砂”的思維終于慢慢轉(zhuǎn)動起來,他牽動了一下嘴角,算是苦笑了一下,輕而帶著苦澀的拖音,“對不起。”
對不起?官太蓉呆呆地看著他,他的氣質(zhì)變了,剛才是個恐懼不安的孩子,扎了這一刀之后似乎讓他清醒起來,好像終于明白身邊的人到底在干什么了。
“對不起,和你在一起我會覺得很害怕。”江夙砂終于開口解釋為什么人人都可以就是官太蓉不能作為他的依靠,“你是宿時的女朋友,和你在一起我討厭我自己……”他用力咬了一下嘴唇,把它咬出血,“我非常討厭我自己,討厭到想要去死……卻又不敢自殺。”微微側(cè)頭,柔順的發(fā)絲隨著他的側(cè)頭輕飄,“對不起,和我在一起誰也不會有好結(jié)果——我不想夙夙的母親到了最后和他們一樣恨我,還有——”他頓了一下,清晰地說:“不正常的父母不可能帶出正常的孩子,我不想害了夙夙。”
這最后一句說得無比清醒,顏染白沒有聽過夙砂這樣有主見,如果他肯真實勇敢一點面對過去的那些陰影,也許……也許并不是無藥可救。她這樣想著,眼淚流下來了,她知道,其實她早就已經(jīng)跳進江夙砂這個火坑,看著他自殘然后爭取清醒地說話,火烙一般的痛傳至心底,清清楚楚地告訴她:無論會是怎么樣慘淡的結(jié)局,她都不可能放開這個人了,雖然他有一千種一萬種不好,包括自私、殘忍、任性、懦弱、瘋狂……但是喜歡就是喜歡,她已經(jīng)不可能抽身離開,她的心就似混在江夙砂所流的血里,一絲絲、一絲絲地陪著他的體溫滑落,也一絲絲、一絲絲地陪他感覺劇痛和恐懼交錯的瘋狂。
過了一會兒手背居然漸漸習慣了劇痛,勉強壓抑下去的不安和恐懼強烈地高漲,眼里所見的血和從前在爸爸房間里見到的血重合,眼前閃過一具又一具恐怖地躺在血泊中的兒童的尸體。黑暗的房間、離奇的碎尸、爸爸瘋狂的大笑……不行了,他真的不行了,如果像從前一樣不知道爸爸在干什么就好了,他越成年就越清楚爸爸究竟在做什么,恐懼猶如魔爪深深扎入靈魂深處,瘋掉好了——瘋掉,然后完全忘記這些——他瘋掉好了——不敢死就瘋掉好了——
突然左手背又傳來一陣劇痛,他急促地呼吸,眼前交錯的過去消失,眼前是顏染白微笑的臉,她拔起了他左手背的裁紙刀。“染白……”他呼喚了一聲,有什么期待著,他聽到了自己呼吸中強烈期待的聲音,是的,他一直在期待著什么,期待染白什么……顫抖的身體感覺到溫暖,她無言地從身前抱住他,雙手環(huán)到他背后,臉埋在他胸前,聲音響起來的時候震動他的胸腔,仿佛是從他心里發(fā)出來的,“別怕——”她帶著微笑說,“對不起,剛才不該推開你,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事了。”
“嗯。”被她的體溫溫暖的瞬間,仿佛所有的恐懼都離他而去,沒有人能像染白這樣給他純?nèi)坏臏嘏桶踩校凰崎_的瞬間真的好害怕,是和任何情人分手都沒有的恐懼,染白是不能代替的——別人可以代替,染白是不能代替的,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別怕,不管有怎么樣不好的結(jié)果,我都會陪你。”顏染白側(cè)頭微笑,聲音在江夙砂的胸口輕輕震動,“討厭你自己嗎?可是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你。”
討厭你自己嗎?可是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你。江夙砂的身子微微一顫,緊緊地抱著染白溫暖的身體,輕輕抽泣的聲音纖細脆弱得讓人不忍去聽。
“別像個孩子一樣,你是夙砂,是我崇拜的偶像哦。”她環(huán)在他背后的手輕輕撫摸他的頭,“別怕,‘沒有人愛我的話,我就去死。我如果死了,就是你們害死的。’”她重復(fù)他說過的話,微微一笑,“我會愛你的,不會讓你死的。真的。”
她接受了他如此瘋狂的感情……明知道是悲劇的結(jié)局也仍然無怨無悔。江夙砂從來被恐懼充滿的心里泛起了一絲奇異的感受,仿佛手背上的劇痛轉(zhuǎn)移到心里,恐懼只是讓人發(fā)瘋,這種痛讓人發(fā)抖,想要做些什么,卻又覺得無能為力;想要吐出一些什么,卻又什么都吐不出來;想要給她一些什么,卻不知道自己能付出什么。他的聲音響自胸中最深沉的地方,如掉入沼澤的人最后伸出的一只手,撕裂般地低沉顫抖,“染白染白……”
“嗨,嗨。”她自他胸口抬起頭,燦然一笑,“總是這樣叫,像個孩子一樣。”
官太蓉和宿時呆呆地看著,看著顏染白跳入火坑。江夙砂這個人啊,當真是可以愛的嗎?你看見了太蓉的結(jié)局,還是愿意這樣無怨無悔,說你是傻瓜,還是癡情呢?
“蓉小姐,夙夙……”
“夙夙我自己帶,夙砂……”官太蓉慘然一笑,“如果你能把夙砂帶好,我還是會來找他的。”她閉了閉眼睛,“我不是你,瘋狂的夙砂——我要不起,也不敢要。”
顏染白回過頭來,眼里有淚閃閃發(fā)光,她微笑著說:“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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