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回
方雍撫琴的手一抖,難免亂了幾個音節。
聽琴的淡蕪煙不動聲色,心里卻有些不滿。
他以前便是極為挑剔的人,對事情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最好。對琴音的完美度自然也有相當高的要求。
但他也沒有忘記自己如今的身份,淡蕪煙一直淡淡垂眸。
反而是方雍,在彈錯以后干脆就不彈了。
淡蕪煙故作奇怪地望向他。
一扭頭就對上方雍正死死打量著自己的目光。
“?”
淡蕪煙稍稍歪頭:“方兄,你怎么了?”
隗約的思緒都被這句話給拉了回來。
眼前的劍侍,連聲音都跟阿煙一模一樣。
隗約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好像時間不曾過去萬年,好像他們還處在那個尚未決裂的關系里,阿煙坐在自己的身邊,很耐心地教自己撫琴。
眉眼溫潤,唇角含笑,明媚動人。
……
那個時候阿煙還不是一具假人一般的傀儡。
他還會笑。
心臟處猛地升起一陣鈍痛,讓隗約幾乎無法操控方雍的這具軀體。
自從蘇醒以來,每每想到這些事他總是心痛不已。
那種極其強烈的、割裂靈魂般的、非常真實的痛。
然而更痛的是,隗約知道這并不及阿煙當年受過的萬分之一。
疼痛讓他不得不捂緊心臟,連帶著坐在琴邊的方雍也做出了這樣的動作。
一旁的淡蕪煙似乎很緊張:“方兄?你沒事吧?需不需要我去找……”
“無妨。”
隗約擺擺手,拉住了正要起身的劍侍。
他道:“只是老毛病,過一下就好。”
“……好。”
淡蕪煙在旁邊站定,趁機說:“若你不舒服,學琴的事就改天吧。”
“你不喜歡撫琴?”隗約驟然側目看他。
就見年輕的小劍侍老實地點了點頭:“我太笨了,學不會的。”
隗約擱在長袍下的手指顫了顫——阿煙從不會說自己笨。
他重重垂下眼簾,又倏地張開,干脆問出了自己想知道的問題:“你很喜歡劍君?”
“……是的。”
聲音略帶羞澀,與阿煙別無二致的眼眸奇怪地望向他,似乎在不解他為何會問這個。
隗約聽得心里又是一陣酸疼,但下意識的不想驚擾到對方,便解釋道:“我只是好奇,你喜歡劍君……究竟喜歡到什么程度。”
是喜歡到可以放棄天下的程度嗎?可是為何又要與水天意曖昧?還有與藥石峰上的那位……
這真的是阿煙么?是阿煙的轉世,還是什么?
他還記得我么?……他,還會原諒我么?
這些時日隗約每天都在想這些問題。
翻來覆去地想。
也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答案。
然而當他真的與對方單獨待在一塊,對上少年那雙黑白分明的眼。
隗約又什么都不敢問了。
這次蘇醒,他原本是打算招兵買馬毀滅正道,與天下同歸于盡以宣泄那積壓萬年的情緒。
可他沒想到,他才剛控制了一名明陽山的弟子、打算借機窺探此處的情勢,便在山上發現了這酷似阿煙的少年。
只一眼,隗約便再也顧及不了其他。
從此滿心滿眼都是眼前的少年。
他什么都不要。
只要阿煙回來。
這本就是他萬年來的執念。
所以哪怕有一絲絲的可能,那深藏心底的愿望和執念可以實現,他也不會放棄。
毀滅正道算什么?
正道原本便入不了他的眼!
他……
只要阿煙。
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真的聽見了他的愿望,這幾日他越是觀察著少年,便越是有個聲音在他耳旁隱隱重復闡述著,這少年就是阿煙。
不是幻覺,那是天地的聲音。
——隗約身為魔王,可以感受到一些常人感受不到的東西。
可他又太怕那些聲音是因他太過思念一個人而產生的幻覺。
他已經認錯過一次了。
不想,也不敢再錯了。
但是幾天的接觸,隗約又覺得不是幻覺。
即便身份不一樣了,性格也不一樣了,可一個人的容顏、聲音,甚至聽琴時的神態都一模一樣。
這如何會錯!?
“阿煙,我們來彈琴吧。”
什么都不打算繼續追問,在原本的位置上重新坐好,隗約難掩溫情地看向一旁的少年。
他不需要知道是不是阿煙喜歡上了別人,他也不在乎阿煙喜歡誰、喜歡上了幾個人。
他只要這少年是阿煙。
只要阿煙在他身邊,從此時此刻開始,直到永遠。
他會耐心地遷就他,他會留在這里陪著他,直到重新虜獲他的心。
若他愿意,他也會將他從這里帶走,帶回魔域,讓他再做一次魔王的妻子。
這一次要直到永遠。
他要告訴他,自己真正愛的人是他。
早已經是他。
……
“你真沒事嗎?”淡蕪煙的聲音再度響起:“還彈什么琴,你這都疼哭了!”
看著方雍望向自己時眼角滑落的淚水,淡蕪煙有點茫然。
可是方雍已經轉頭擦干了淚水,繼續撫琴。
彈琴的時候方雍很喜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淡蕪煙看,好像并不夠專心。
但除了剛才的失誤外,之后便再沒有彈錯什么,淡蕪煙便任由他看著。
一開始他也會擔心方雍又要將自己拉過去教彈琴。
但兩三曲過后,發覺這家伙似乎并不急著履行林寂的吩咐,教會自己彈琴,淡蕪煙便逐漸放松了下來。
陽光明媚的午后,身形削瘦的白衣少年坐在自己小屋的窗邊,一邊喝茶聽琴,一邊觀賞著窗外的一池春水和清新潤透的水蓮。
連淡蕪煙也要由衷感慨。
這才是人生!
直到方雍又彈到那曲《一棹春風》。
“這首曲子,你知是何人所作么?”方雍忽然問。
又聞這首昔日自己親手所作之曲,淡蕪煙表現得異常平靜,只是微笑著說:“我記得方兄說過,沒人知道這首曲子的作者呀。”
斜倚在窗邊的少年并沒有注意到方雍的眼神暗了暗,只聽他說:“你說的不錯。……那你知道那作者為何不被世人所知么?”
“為何?”淡蕪煙很配合地問。
“因為他嫁給了魔王,被正道所不恥。”
淡蕪煙很配合地點頭:“哦。”
像聽故事一樣。
方雍一噎,堅持講下去:“也因為他被……他深愛的魔王所……拋棄,被在史書上除了名,便如此消失在了歷史的長河里,連名字都被人忘記了。”
“……”
淡蕪煙:“那真是個悲傷的故事。”
“嗯。”
方雍并不否認淡蕪煙對此的評價,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窗邊的少年:“那你覺得那個人……他還會愛那個魔王嗎?”
“肯定不會了啊。”
“不會了嗎?”
方雍眉宇驟然下沉,追問:“可他曾經深愛他,很愛很愛……或許那個魔王也早已后悔,據說在這作者死后,為祭奠亡妻,魔王將整個魔域都毀了。”
“……”
可是那又關那亡妻什么事呢?
再說淡蕪煙可還有印象,不管后世如何傳說魔王的深情,但那“亡妻”會被各路史書除名,期間發生的事可遠遠不是方雍所說的那般輕松和簡單。
所以當然不會再愛了。
反正他是不會愛的。
又不是真的傻。
淡蕪煙想直接這么說。
但一想到自己現在仍舊是個傻了吧唧的癡情人設,代入小劍侍的角色,如果是“淡蕪煙”經歷了那些……
管他呢。
連聽故事都不能直抒己見,那不是太憋屈了?
淡蕪煙堅持自己的觀點:“不會再愛了。”
他對與自己有關的后續并不感興趣,只是沒想到萬年以后這片大陸竟然還在討論這件事,不免有些唏噓。
然而也僅此而已了。
……那備胎也是有尊嚴的啊!
名字都沒留下,功績全部被抹除,連作的曲子也沒保存完全,反而他被魔王拋棄的事兒竟流傳天下,還特么傳了一萬年……
這是后悔?
這分明是恨死那亡妻了好吧!
淡蕪煙忽然覺得很遺憾。
竟然已經過去了一萬年。
那渣男就是只王八也死透了。
要不然……
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淡蕪煙看向屋內的方雍,聲音猶為平靜:“想不到你這么感性?”
方雍回過神沖他笑了笑,沒回答他的問題,只是輕輕道:“你說的對。”
“不愛了才正常。”
他喃喃自語,停在古琴上的手頓了又頓,終究沒有勇氣彈出市面上已經失傳太久的《一棹春風》的下半闕。
雖然那每一節琴音都深深刻在他的心上,在他的腦中不住環繞。
雖然他真的迫切希望眼前的少年便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人。
但若真是阿煙。
他便能承認自己就是隗約么?
……
淡蕪煙的房門又被人敲響。
“淡蕪煙,你跟方雍在里面嗎?”
是郎瀟清脆的聲音。
方雍沒用淡蕪煙起身,自己率先去將門打開。
他下意識地擋在門口,問門外的俊秀少年:“什么事?”
聲音有些陌生冰冷。
郎瀟:“……”
方雍這家伙雖然平時話不多,但卻是劍侍里與郎瀟關系最好的一個,郎瀟知道他只是不善言談,其實并不孤僻。
但自從這家伙去東部交流琴藝回來,就變得時而還算正常,時而卻冷冰冰的。
郎瀟很不喜歡他現在這樣子,他往旁邊推了推方雍:“你擋著淡蕪煙的門兒干嘛?我還以為我走錯屋了那!”
然而他一推之下并沒有推開方雍,這個開始穿黑袍的少年只是重復地問他一遍:“究竟什么事?”
郎瀟才想起來正事:“哦對了,山上出事了,大師兄召所有人都去主殿呢!”
方雍一聽到“大師兄”幾個字,便一皺眉。
自從開始借由“方雍”的身體觀察明陽山的一切,他便很不喜歡那位大師兄。
那劍君也好,大師兄也罷。
都太過道貌岸然了些。
而無論淡蕪煙究竟是阿煙的轉世,還是不知用什么秘法復活的阿煙,他都不希望他與他們過多的接觸……
然而淡蕪煙已經起身走到了門邊。
“既然是大師兄傳喚,那便趕緊過去吧。”淡蕪煙關切地說。
說話的語氣還不是一般的積極。
“……”
隗約只好沉默跟上。
三名少年一起并肩往主峰的方向飛去,僅僅都只是筑基期初期的他們御風飛行能力還不強,因此速度并不快。
期間也不知是不是郎瀟的錯覺,他每次想要湊過去跟淡蕪煙說話都被方雍有意無意地給隔開了。
方雍跟淡蕪煙說話的語氣很親切。
態度也很熟稔的樣子。
……嘶。
奇怪。
方雍什么時候跟淡蕪煙關系這么好了??
正當郎瀟覺得奇怪的時候,淡蕪煙忽然主動湊過來找他。
這一次方雍沒有阻擋在他們中間,他只是在一旁沉默地飛行著,一襲黑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淡蕪煙問郎瀟:“這么急叫我們過去,知道是什么事情么?”
“不知道。”郎瀟下意識回答。
但他的消息一向很靈通,也并非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又忍不住湊近淡蕪煙說:“我聽說是有魔族入侵……”
“什么?魔族!”小劍侍下意識捂了捂嘴巴,一臉的擔憂和驚詫。
一旁的方雍:“……”
郎瀟說:“是啊,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情況呢,聽說咱們峰上死了兩名弟子,死法蹊蹺,隨即便被劍君發現了有魔族藏匿在山上……”
淡蕪煙還是表面驚慌,但其實內心已經漸漸明朗。
這還是個正魔不兩立的世界。
只不過魔族于萬年前開始逐漸勢微,到最后幾乎銷聲匿跡,曾經魔族聚集最多的東部大陸這幾千年來早已經成了修者的地盤,修者對魔族的警惕性和敵視才變得不那么高。
但這些年魔族雖然逐漸淡出人們的視線,卻仍舊對整片大陸騷擾不斷。
像明陽山這樣的大宗門,偶爾有幾個腦子不靈光的魔族弟子前來尋釁滋事也屢見不鮮。
劇情里對類似的片段都多有描述,而淡蕪煙記得,前幾日好像林寂就說過山上不太平的事兒。
他倒根本不覺得驚慌。
淡蕪煙在識海中叫出系統:“聽郎瀟這意思,這次來的魔族應該很多?事兒鬧的還挺大?”
像魔氣這種東西淡蕪煙以前也是最熟悉不過,若是金丹期以上的他,完全可以憑借肉眼和直覺去發現魔族。
奈何他現在只是個剛筑基的菜雞,還什么都察覺不到。
幸好系統在這方面還很智能,能提供給他一定的信息。
系統:“是呀是呀,這次魔族偷偷潛入數十人,其中有幾個是高手呢。”
淡蕪煙:“林寂呢?”
系統:“說到這個,那可就精彩了!話說劍君大人剛剛與兩名魔族高手酣戰,只見劍君召喚出隨身佩劍,那劍身長三尺四寸,寒光四溢,劍君劍意凌然……”
淡蕪煙冷臉打斷:“說重點。”
“……”
系統悻悻:“劍君大人剛剛與兩名魔族高手酣戰……順利將其斬殺。其他魔族見狀都躲了起來,這會兒林寂正在四處搜尋他們的下落。”
淡蕪煙了然道:“我知道了。”
他這邊剛與系統交流完畢,便忽見郎瀟一指下面說:“你們看,下面好像有人在打架!”
三個人齊齊向下望去,就見青翠的樹林間的確有白衣穿梭,兵器相交的聲音不斷,似乎有幾位師兄在結陣對敵。
除此之外,淡蕪煙還看見下面有一人穿著靛藍色的儒衫。
是印昱。
印昱不會輕易離開藥石峰,而看他一身儒衫、清心寡欲的模樣便知道,這位師叔整日醉心煉藥,根本不擅長打打殺殺。
是以他來這里不可能是打架,只能是為救人的。
看樣子這次來的人派頭的確不小,連師叔都驚動了。
而下面圍攻他們的人似乎也看出了印昱的身份,出手狠辣異常,招招致命,若不是下面那幾名縹緲峰弟子努力撐著結陣應對,估計這位師叔早就身首異處了。
印昱這樣的煉丹大師不僅在正道上是香餑餑,對于魔族來說也是極大的絆腳石啊。
淡蕪煙在心里感慨,與此同時,他們隨身攜帶的聯絡玉簡都有了反應,那是同門互相求救的信號。
下面的人正在向周圍的人求助。
手握玉簡的郎瀟說:“咱們要不要下去看看?”
雖說跟了實力強大的劍君以后他們劍侍的工作便變成了端茶倒水,但郎瀟始終沒忘記,劍侍的第一職責是身先士卒,替劍君排憂解難。
換句話說,劍侍就是一塊磚,哪里用到哪里搬。
縹緲峰上的事,他們更得管。
但方雍卻立即回絕了這個提議:“不行。”
見郎瀟看向他,方雍板著面孔,強行耐著性子解釋:“太危險。若其他師兄能應付得了,根本不用我們下去。若其他師兄應付不了,我們下去也是送死。”
當然,他說這些更多的是解釋給小劍侍聽。
這幾日旁的事都沒管,只專心潛伏在明陽山上,隗約已經注意到如今的阿煙并非是好管閑事之人。
可是……
一想到下面的人是印昱,而且此處還是縹緲峰,他便總有種不好的預感……
淡蕪煙倒真沒想管。
就算印昱真在縹緲峰上出了事,那也是林寂的責任。關他什么事?
方雍說得對,若說是小事件,那還真跟他們有點關系。但如今這么嚴重的情況,怎么著都輪不到他們這群劍侍背鍋。
所以癡情的小劍侍……這會兒選擇裝傻。
就假裝意識不到問題的嚴重性好了。
但奈何,系統突然在他腦中說:“新任務:林寂會在幾息后趕到此處,若宿主能凸顯【癡情】人設,積分將獎勵三倍!請宿主積極應對,爭取實現利益最大化哦!”
淡蕪煙:“……”
三倍!!!
系統讓他突顯什么人設是什么來著?
癡情!
淡蕪煙當即拔身向下俯沖而去:“我下去看看,你們在這里等我。”
“阿煙!”旁邊的方雍試圖拉住他,卻堪堪慢了一步,未有牽住他劇烈擺動的衣角。
淡蕪煙稍微回首,蒼白俊秀的面頰,滿是義無反顧的決然:“師叔在下面,劍君他……我不能讓他在縹緲峰上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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