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都沒好意思和別人說這是我十五年來頭一次出家門。
別人總以為皇家公主是高高在上的那輪太陽,殊不知其實我就是個囤在皇宮十五年不出行的土王八,撐死了也就是這土王八的龜殼上鍍了一層金。所以我覺得大家都該理解我如今的心情,那是土王八爬出水缸見到小溪時的澎湃,可是顯然周圍的人都沒有響應我的興高采烈,他們各自思索著各自的人生,每個人都做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
送行的車隊在白玉京外停了下來,丑八低聲對我說:“公主,該去和陛下告別了!
我有些遺憾地把腦袋從車外縮回來,端起我公主的架子,挪到父皇的御輦前,他和我的弟弟云二已經在等我了,云二沒有如同往常那般同我互掐,只是沉默地看著我。
他這個罕有的溫順讓我有些心驚膽戰,這時父皇說話了:“小茴,此次去商大人家住一段時間,父皇和弟弟很快會接你回來的。在商家住不比自己家,要記住你是云氏皇朝的公主,不可任性,不可放浪形骸!薄貜娬{了后四個字。
我點頭,接著轉向云二,看他和我有什么話說。
云二算計般地看著我:“商家有兩個公子,一個比一個俊,你可不要去扒人家衣裳,小心商大人打死你!
這是他每次打擊我的必用句式,根據當前情況隨時隨地轉換成甲家公子或乙家少爺,屢試不爽。而他的話柄要追溯起來,得說到兩年前。
那年我十三,父皇在年末大宴群臣,御花園擺了幾桌宴席。禮部侍郎帶著他家小公子也來了,他家小公子年方十二,粉雕玉琢的一個玉人兒,只可憐那張包子臉,被幾個妃子輪流捏遍,扁成了一張甩餅臉。我把他老爹那敢怒不敢言的神情看進眼里,決定救這小公子于脂粉香中,于是便借著找他玩的名義帶他殺將出來。
近距離一看,那小公子白玉一般的臉頰泛著微紅,含羞帶怯的小模樣真真勾人,就是因為禮部侍郎兩袖清風,家里一向清貧,所以他那身樸素的衣服有些寒酸。我捏住他衣擺下一個線頭,四處找不著剪子剪斷,于是就想扯一扯,天曉得,我要是早知道他那衣服如此奇葩,我是決計不會去拉那線頭的。
可是我還是拉了,那一瞬間,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他的衣服經緯也開始轉動!如同開閘的洪水一般,隨著這線頭嘩啦啦地潰散了,我那時真傻,真的,我居然還抻著那線妄圖知道線的盡頭在哪里,于是就眼見著那小公子像一只陀螺一般轉起來,身上衣服一圈圈的掉下來,你別說,那場景挺像一只在紛紛落花中翩翩飛舞的蝴蝶,美人兒就是轉起來,那也是讓人眼花繚亂的。
至于后來的發展,我拒絕去回想。但是從此以后我云小茴一戰成名,名震八方,方圓一里人影絕跡。人都說出云公主云小茴,年紀小小色膽包天,善解俊俏公子衣。那屎一般的往事啊,簡直不堪回首。
我從屎中把自己拔出來,看到了對面云二不可置信的表情,因為要是在平時,我也一定惱羞成怒地把他小時的傻缺事抖出來反擊,可是這一次,也許是因為即將到來的離別,也許是因為這春日里的落英抖落了碎碎兩三錢,我居然沒有反唇相譏。哦,這他娘的芳草碧連天。
父皇最后還是走了,臨走前又回頭叮囑我:“記牢自己的身份,任何時候,也不要放下自尊。”
可是自尊這種東西,我是多么懶得思考。所以我當時也沒有把他的話放到心上去,只是陡然覺得有些傷感。
丑八勸我:“公主,此次動蕩不會太久,想來陛下和殿下一定能鎮住的,也許后天我們就能回宮了!
我想也是。
云氏皇朝近幾年隔那么些日子就要亂一次,只不過每次都是小打小鬧罷了,這次雖然好像嚴重一點,嚴重到父皇要把我送到商家避難,可是我的弟弟,云氏皇朝的太子殿下都沒有被送出宮,想來情況也不至于太糟糕,因為無論如何,云家的血脈總是要保住的。
再往前走,就是白玉京城郊了。為了掩人耳目,父皇只能送我到這里,接下去,便是我輕裝便服獨自去商家了。
商敬之是個有眼力見兒的人。外人看來,不過是一輛普普通通的馬車靜悄悄地駛進了商家的角門,可事實上,里頭的排場是相當豪華,商家上到當家下到廚娘,一群人恭恭敬敬屏氣凝神地列隊在兩側,其神態之莊嚴,氣氛之肅穆,讓我不禁產生一種錯覺,似乎他們不是在迎接公主,更像是在給一個死人出殯。
我本來想擺出一張笑臉和商家的人搞好關系,以示我其實是很平易近人和藹可親的,然而這陣仗一弄,我要是一笑,不就是和死人詐尸一樣了么?于是我把臉皮扯平來,配合著擺出一張不茍言笑的臉。
商敬之從頭到尾都低垂著頭不敢妄視,直到丑八扶我下車,才領著眾人朝我行禮:“恭迎出云公主大駕!”我頓時覺得我父皇一定是和這個商敬之有仇,這樣弄得人家府里雞犬不寧,在自個兒家里還得戰戰兢兢,不能肆無忌憚地打嗝放屁扣鼻屎,是多么慘無人道。
于是我心里有些愧疚,捏著嗓子同他文縐縐:“商大人客氣了。此番有叨擾商大人處,還請見諒!
商敬之聞言又是一個不敢不敢,然后向我介紹:“公主,這是犬子,公主喚他商清玨便可,老臣若有照顧不周之處,公主可吩咐犬子去辦。”
我仔細打量那個商清玨,因為他低垂著頭,倒也看不清樣貌,但能大概猜出該是一副清秀的面容,他的睫毛挺長,也許是因為我善解公子衣花名在外,此刻正在如蝶翼一般微顫,但神態倒還是十分坦然的。
我想起云二之前說過商家有兩個公子,此時卻只見到一個,于是問道:“聽說商大人有兩個公子,個個是人中龍鳳,不知還有一個……”
商敬之臉上一抹尷尬的神色稍縱即逝:“犬子不才,不敢污了公主的眼!
“哪個公主的眼睛這么金貴,看我一眼就會被污?”
這話簡直是神來之筆,接得如此順暢如此滴水不漏,以至于大家統統都轉過去看這聲音的主人,于是我陡然發現我作為貴客的風頭,完全被搶去了。
面前是一個少年,肩上扛著一支破爛的銀槍,面容俊美,眼角含煞。
他正毫不掩飾地打量我,我長這么大,敢這么明目張膽盯著我看的人不多,他是其中一個,這讓我很新奇,我便也施施然盯牢他看,只是乍然看到他的眼睛,我竟打了一個激靈,那雙墨黑的眼睛,總讓我不自覺地想到古書上記載的夜梟,一樣的不祥和桀驁。
我一時失聲,也無法移開眼睛,心里已然有些明白他何以如此不得寵。
“孽畜,不得放肆。這是出云公主,還不快快拜見。”最后還是商敬之的斥罵將我的神智拉回,對面的小子還在打量我,他什么話都沒有說,可是那種輕蔑不屑的神態,讓我十分不舒服。
他沉默地與我們對峙著,最后輕輕哼了一聲,拖著他的長槍,慢慢走遠了。
商敬之回頭對后面一個形容打扮像是管家的人吩咐:“今晚商陸禁食,不用給他送飯了。”
我這才知道那人的名字叫商陸,方才商敬之訓斥他的口氣,既不是憤怒也不是痛心疾首,而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不像是在訓斥兒子,倒更像是出于最基本的禮義廉恥去說一個不相干的路人。這樣的無視,其實比痛恨更傷人。
我心里對他生氣之余也有一點可憐,于是大度地決定不記他這個仇。
當夜商敬之設宴款待我這個蹭吃蹭喝的公主,因為避嫌的禮數,我與他們是隔著一道簾子一同用膳的,說起來宮里的簾子很是厚實,我曾在那簾子后剔牙搔頭撓癢癢,甚至和丑八互相在對方的鼻孔里插了兩棵蔥,實在是掩人耳目之絕佳場所。而商府這簾子,卻是極透明的薄薄一層,透過那一層紗,我果然沒瞧見商陸,只看見商清玨和商敬之。商清玨吃飯的小模樣挺勾人,薄唇一抿一抿,咀嚼無聲,很是賞心悅目。
于是這頓飯在主客皆歡的良好氣氛下結束了。飯后我邀請他們一同參與打骨牌這種群眾喜聞樂見老少皆宜的娛樂活動,被委婉拒絕,于是我只得和丑八回商府專門辟給我們的院子里玩,你可以想象兩個人玩骨牌其實是很無聊的,丑八便一邊抹牌,一邊和我說商家的一些家事。
說商家有兩個公子,大公子商陸,二公子商清玨。普通官宦人家,總是較看重長子,可商家恰恰相反,商陸竟連一個私生子的地位都比不上,商清玨卻十分得寵。
我問丑八可知其中緣由,丑八壓低了聲音,說是因為商陸的那雙眼睛不得商敬之的心,便十分討厭這個大兒子。
你看,一個人如果討厭起另一個人來,怎么看他都不會順眼的。不過我以為,商陸的眼睛雖然不祥,可他的屁股挺翹的,我默默地想著,陡然覺得這個少年身上披上了一層悲劇色彩,簡直像一個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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