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三)
今兒重重的備辦了謝禮,謝了助考的鐵屐日興二人,來謝金榮。二人在月宮娘娘跟前結(jié)拜了異姓的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飲同醉結(jié)同心。情投意合,酒飯俱足,李衙內(nèi)打嗝兒去往楊柳韶的放形齋辭父。
昨兒,李員外望望又是這一月的中浣,入部應(yīng)個卯回來,脫下官服,趁著休沐之期,出宦海之拘束,入天然之圖畫。春看百花秋看月,夏有涼風(fēng)冬有雪,一年四季,常在這都中城外放蕩形骸,吟風(fēng)頌月。
李再慶遠(yuǎn)望桑樹巔而來,只見河灘淘石婦,不見樹下采桑人。下馬坐看,久未離去。小廝摘了馬鞍上的牛胞水囊來遞上,笑問:“爺還沒忘?”再慶心不在焉,茫然道:“忘什么?”小廝便指那樹下,“上月爺從這里過,看見絕色的一個村姑,久久不去,那時,小的就知爺動了愛美之心。爺今日舍近求遠(yuǎn),舊地重游,不用問,必是為著他了。”
再慶嘆道:“你跟了我這些年,我的心事,也不瞞你,只是別叫老爺知道。”小廝道:“那是自然。小的替爺套了墜兒的話來了——原是賈府家班里的正旦,當(dāng)日喚作齡官,今日喚作靈兒。可惜心里已經(jīng)有人了——裝著個賽潘安的小薔大爺,任是公子王孫,也入不了他的媚眼。”
再慶呆了一回,奮然道:“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你知他那些話,他住那里,可也打聽了?”小廝摸摸嘴兒,“知是知道,可是,近他的屋容易,進(jìn)他的心,可就難了,我替爺愁的是這個。不幸中的大幸——墜兒叫他買去,做了貼身的丫頭。
可是,墜兒是叫老爺賣的,記著我們家的仇恨,也是常情。心急吃不得熱豆腐,爺要么一了百了,把他忘了;要么從長計議——”說時,見有人馬飛馳而來,忙道:“爺快起來,馬腳不長眼,別叫踐踏著了。”主仆二人先后上了馬,去見李員外去了。
后頭兩騎進(jìn)莊來至張家老宅。張華差著一屁股高利銀子,麻太歲賀三醉金剛倪二等幾個債主,不是獄神廟的惡煞,便是市井中的潑皮,那一個是省油的燈?平生專事打降吃降。
張華是獨苗,他躲在外面常年不歸,又無姐妹妻兒,華父奄奄待斃,床前遞茶倒水,竟無一人!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叫他如何不傷慘?流淚自咎,臨死參破迷關(guān),悟出四句話:“善惡終有報,老天放過誰?少壯不學(xué)好,老死徒傷悲。”
來旺領(lǐng)潘又安來認(rèn)門,嘆說道:“家門不幸,長子久病不愈,夫妻不和,婆媳口舌,四鄰看盡了笑話。家有惡媳,須防橫事,五九兒發(fā)了毒誓,要與奸夫淫婦同歸于盡。這家丑和主子說不得,五九兒和你是要好的兄弟,你替我頂兩天缺,我好家去看著,指望能躲過這個劫去。”潘又安看他愁眉不展,唉聲嘆氣,心說“可憐天下父母心”,舌頭一打滾,便應(yīng)了下來。
又安莊前宅后守了幾日,無人傳出莊頭張的死訊,更無見過張華身影者。這日打著雇短工割油菜的幌子,走家串戶,進(jìn)門打探。忽聞門外有人奔走相告:“莊頭張死了,死了好幾日了!賣零的從他屋后經(jīng)過,聞見惡臭,看見窗戶里綠頭蒼蠅嗡嗡的出沒——”
李員外積德行善,蠲資紋銀五兩,發(fā)送亡人出門。地保打鑼夸街:“大善人仇大官人捐燒埋銀子一十二兩,流芳百世。善有善報,死鬼莊頭張聽好:你在地底下要保佑仇統(tǒng)領(lǐng)官運(yùn)亨通,財源廣進(jìn)。大官人別處商號我不知,紫檀堡的封儀典跟仇記綢莊,你死前也都知道。門庭若市,俺還燒紙把你,不然,知恩不報,永世不得投胎!”
又安混在人堆里,直至送上山下了葬,也未見張華人影子。里人稱頌仇世封李員外二位,相形之下,免不了要詬罵張華不孝。莊頭張生前,父子聲名都不好,齡官隨了一吊香火錢,盡了悲天憐人之懷,仍與二丫頭一同進(jìn)出村落,晝出采桑夜績麻。
賈璉夜夜埋伏,終見月下有人上了野墳崗,竄向二姐墳頭,掏弄墓碑之后。趙天梁興兒兩個都罵:“狗*娘養(yǎng)的野雜種,欺軟怕硬——活人不綁,綁起動不得的死人來!”操起哨棒,跳向溝渠之外,要去捉拿。
賈璉一手一個扯住,“稍安勿躁,你們瞧他像誰?”趙天棟看看道:“大晚上的,這可難說。”隆兒心直口快,“管他呢,拿來打個臭死再說!那時,不但知道他是誰,也叫他知道我們是誰!”
賈璉看他把鏟子拿在左手,使的麻利,想必是個左利手,悄問來旺:“張華是個左利手么?”來旺道:“爺問這話做什么?”說時,那人已然得手,把手一招,望風(fēng)的同伙從尤三姐墳后冒出頭,二人跳竄而去。眾人不離不及,尾隨來至孝通橋,貼伏石欄邊,眼盯玄真觀。
這一座單跨石拱橋,是鄔楊兩家專為出入家廟,捐輸興建的,橫跨在白下渠上面。當(dāng)日賈敬媳妻兩死,無顏茍活于人世,在此建觀隱居,看上的就是此處綠樹清溪,長堤深渠,飛塵不到,人跡稀逢。
女冠虛谷治了酒肴,水谷開門放入鮑二沙門海兩個,讓在席間,尋問斬獲。鮑沙各掏出一錠銀子,足足都是五兩,上面有字。水谷看過成色,笑說道:“七黑八紅九帶白,九五成時還原色。”
虛谷紅口白牙,咬了銀錠說“好銀”,因問:“沙師兄,認(rèn)認(rèn)上面這是什么字。”沙門海把眼一閉,回想道:“橫頭是模子鑄的‘酒判’,兩邊是鏨子鏨的‘大明平安衛(wèi)征完稅,萬歷五年,酒牌照稅五兩稅,保恒銀局,頂足。”
銀是稱心子,酒是色媒人,三杯五盞下肚,僧俗不問,男女無妨。沙門海坐臥不寧,扭腰揉腹道:“小可大難不死,卻惹了這一身病回來。粵海自古就是四戰(zhàn)之地,瘴癘之所,百毒交侵,幸得不死,可這腎囊腫大,子腸下墜的疝氣之疾這一世恐難痊愈了。這酒到了腹內(nèi),一發(fā)墜的厲害。”
水谷嘲戲:“小腸氣,不是病,在內(nèi)在外一樣用。”虛谷嗔他,“師妹說的俗了,何不借詩家雅韻以言兒女之事哉?晉五柳先生詩云‘山氣日夕佳’,可雅謔其事乎?”
水谷耳聽“山氣”,心說“疝氣”,笑噴了口里的酒。洗了臉來,笑向虛谷道:“沙師兄不慣這文的,我替他謔你一句,還是五柳先生的,是——‘眾鳥終有托’!”鮑二未解其趣,但見虛谷笑的打嗆,連催沙門海:“快替我撕小蹄子的嘴!”
酒足飯飽,捉對歸房。來旺來喜各帶二人,分作兩隊,下半夜倒扣花盆磊起,墊腳翻進(jìn)觀去,兩室捆了四個。牽出兩個男人,揣在賈璉腳下,回稟:“水谷虛谷是女流,衣冠不整,這里燈明燭亮的,看著不雅,小的分派興兒隆兒看押。”
沙門海使眼色暗推鮑二一指頭,鮑二側(cè)翻在地,搗頭請罪:“小的吃了屎,想錢想瘋了,在太歲頭上動土。”賈璉喝命家奴:“聽他咧咧作甚,亂棍給我打死!”
來旺打千兒道:“二爺息怒,他們唱的空城計,真真并未動尤二姐的墳土。”沙門海窺見賈璉面有喜色,看見生機(jī),碰頭道:“俺們干的是缺德事,但也不敢驚動入土為安的亡人。聽鮑二爺說是璉二爺屋里人,小的磕頭求了爺這屋里人,才敢拿石子在碑后寫了那些字。小的本非十惡之人,也曾發(fā)愿出家,在姑蘇仁清巷的葫蘆廟做沙彌,結(jié)了賈雨村的孽緣——”
原來此人便是賣乖惹禍,叫金陵知府賈雨村充軍粵海的門子。誰知他這命硬到十分,眼尖心活,做了王濟(jì)仁的藥童。尋得山里難尋、世上少有的靈芝仙草,逼出瘴癘之氣,救了南王性命,脫籍回的京師。
賈璉聽他說是來向語村尋仇的,怒氣油然又減了一二,心下正說“金木水火,相生相克,惡人須要惡人磨”,來旺跪向鮑二一旁,磕頭替他討情:“驚動官府,梟首還要示眾,那樣動靜,不定惹出口舌是非。奴才和鮑二滾過草窠,斗膽替他討一條小命,替我們小子積些陰德,添些壽命,留個香火。”
賈璉想想道:“姑念你這為友之氣、為父之慈,念在他二人天良尚存,沒有褻瀆二姐,各打二十棍攆出去!”鮑沙二人磕頭稱謝,領(lǐng)了棍子去了。賈璉心知水虛二谷與賈敬的首尾,胳膊肘折在袖子里,打一頓,命其面壁思過完事。
鮑二拿出積蓄,封儀典后頭治了宅院。喬遷之日,知道來旺白天忙碌,晚上車接了他來吃酒,沙門海同席。二人誠感來旺好生之德,討情之恩,話在酒中,來旺不好卻的,不覺就吃醉了。
夜深人靜,鮑二套車送他家來,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一團(tuán)火起,燒的化人場一般。來旺“噯呀”一聲,唬的酒醒了一半,下車撒腿就跑,扯著嗓子呼喊:“起火了,來旺家起火了!”
幸好無風(fēng),鄰家都沒有過火。一時,明火救下去了,只燒了西邊一間半廂房。次日清理灰燼瓦礫,拖出兩具尸首——五九兒死抱著趙天梁!趙家報官,仵作驗明:俱系窒息火燒而亡,與人無尤。
青天大老爺傅試依律公斷,升堂讀鞫:“兇犯趙天梁夜闖私宅內(nèi)闈,非奸即盜,死有余辜,既死不究。死者曾五九剪兇雪恥,其行可嘉,其死可恤,著令趙家給付燒埋撫恤兩項,計銀一十六兩,當(dāng)堂付訖。退堂——”
欲知端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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