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嫂子
臧宓見他窘迫,有些不明所以。但他既推辭,臧宓也不再堅持,只將裁剪成片的布料依著形制疊好,手下穿針引線,專注做起自己的活計。
條件有限,一切從簡。但臧宓手上的功夫在,針腳細密,平直均勻,一看就有些底子。
她安靜做事之時,眉眼間神態專注,氣質沉靜溫謐,有種花月靜好的美感,心中的浮躁不安也漸漸安定下來。
這樣的場景,令劉鎮莫名覺得親切溫暖,甚而生出一縷難舍的依戀。
他自幼喪母,朱氏脾性暴躁,待自己的兒女尚且如炮仗一般,待他更沒幾分好臉色。他幼年見到別的婦人坐在院中為自家的孩子縫補衣裳,臉上笑容慈藹溫和,心中總無比艷羨,隱隱生出絲絲縷縷的依戀。
此時見臧宓的模樣,不由觸景生情,想起幼年時那些遙遠的渴望和隱秘的依戀。
只是他如今早不是渴望母愛的稚弱孩童,也不容自己再生出那些軟弱的想法。
劉鎮將目光從臧宓身上移開,抬手一抹粗硬的亂發,重重清了清嗓子,霍然起身,大馬金刀地將身后的長凳踢到墻邊,而后隨口向臧宓交待一句:“我去村中轉一圈。”
而后大步流星往外頭去。
劉鎮今日原打算去城中一趟催債,給她買回布匹,借來針線便要出發。可見識了臧宓剪裁縫補的功夫,知她或許上半晌便能將衣服做完,便決定等下午再去不遲。
到時順路,一并送她回城,倒也省事。
上午的時間空閑出來,橫豎無事,他一個大男人若呆在屋子里,與臧宓相對而坐,看她做針線,想想便覺得怪異。劉鎮便起身到村中轉悠了一圈。可小嶺村不大,哪里長根草他都清清楚楚,瞎逛也沒意思。
迎面隨處可見辛勤的村民擔柴挑糞,田間地頭都有人勞碌,反襯得他游手好閑,無所事事。偶爾遇到一兩個年輕的姑娘媳婦,見了他如見到鬼一般。真是晦氣!
他家中如臧宓那樣真正的人間殊色,他見了也未動半點非分之念,也不知這些人腦子里裝的什么東西!
讓劉鎮煩躁的還不止這一樁。
在村東頭,劉家的三叔公犁田時韁繩斷了,健壯的牯牛失了掣肘,甩著尾巴漸漸跑遠。老人家去追趕時,腳背又不慎被旁邊的釘耙戳了很深一個口子。
他七十好幾,反應大不如前,心中著急,身體卻已是力不從心,急得陷在深水田里,大呼小叫著一步一栽。
劉鎮幫他把牛趕到一棵桑樹下拴著,老叔公一瘸一拐地追過來,沒謝他半個字,反而撿起地上的土疙瘩擲他。
后來意識到劉鎮不是要搶他家的牛,也拉不下臉對他道歉,而是尷尬又強硬地規勸他,別再跟著城中不三不四的二流子鬼混,要踏踏實實做個人。
劉鎮嗤之以鼻,憋著一肚子火氣,悶著頭轉回家去。
柴門上的鐵扣耷落下來,劉鎮出門之時,為防著朱氏進去騷擾臧宓,將門鎖了。可此時柴門虛掩著,鎖頭不翼而飛。
想到昨日臧宓被送來之時的慘狀,劉鎮心中下意識一慌,推了門就往屋中奔去。
驚慌失措地撞開輕闔的房門,見臧宓安然坐在桌邊,耐心細致地教劉秀兒走針,一顆心才后知后覺地激烈砰砰跳動起來。
“大哥,你手腳就不能輕點,嚇我一跳!”
劉秀兒拍著胸口,被他這番風卷殘云的動靜嚇得一縮。
臧宓揚目看他一眼,沒有說話,只抿嘴沖他露出一個轉瞬即逝的淺淡笑意,埋頭繼續做自己手上的活兒。
劉鎮撓了撓額頭,想起劉秀兒是知道他藏鑰匙的地方的,只是先前她說上晌不會過來,他下意識里便覺得臧宓出了事,故而著急上火。
“你娘不在?”
劉秀兒單手撐著腮,看臧宓手下針法,一面點頭,漫不經心回應他:“嗯。她跟二哥五弟去地里拔秧,我過來瞧嫂子一眼。”
劉鎮終于娶了妻,家中上下自然十分關心好奇。只是迫于朱氏的淫|威,幾個小的并不敢就上門來。劉秀兒覷著空,就像做賊的黃皮子,偷偷溜過來。
這一聲“嫂子”,令臧宓和劉鎮二人都有些尷尬。她滿心期待著能回家,而劉鎮也曉得自家根本留不住她。明明是全然陌生的人,門不當戶不對,卻硬被人湊在一起,成了名義上的夫妻。
只是也沒必要與劉秀兒說起臧宓的事。
劉鎮含糊地應了她一聲,蹬掉鞋子,枕著手臂,翹著二郎腿躺去床邊上。
兩個女孩子并未理會他,只湊在一處,喁喁低語,各自討教著花樣子和縫補的針法。
做不多久,臧宓手上的里衣已是完了工,趁著她將棉花扯散,平鋪在外襖上的功夫,劉秀兒不可避免地問起她的家世來歷。
“嫂子是哪里人氏?如今多大?生得這般模樣,如何沒有早早結婚,被配給我哥哥呢?”
劉秀兒是真心滿肚子的疑惑,從進門看到臧宓的第一眼便一直想要開口問她,話頭在舌尖打了好幾次轉,一時沒忍住,沖口就問出來。
她覺得既然嫁到劉家,這些遲早都是要知曉的。
臧宓一怔,手下動作一頓,心下一陣慌亂,卻不知要如何答她。
她是府衙臧功曹的獨女,竟被官府強配給村中家徒四壁的無賴為妻,這身份傳出去,臧宓想象得到,會是怎樣的滿城風雨。
不論旁人以怎樣的目光看待她,同情憐憫,抑或是譏嘲鄙夷,她和臧家,都會淪為旁人眼中的笑話。
她的身份,于她只是個恥辱的傷疤。因而她羞于啟齒,卻并沒有撒謊欺騙的習慣,只張了張嘴,遲疑著不肯回答。
那頭劉鎮躺在床上閉目養神,驟然聽到劉秀兒的話,眉頭一緊,呵斥她道:“老子就不配得個好媳婦么?要你在這里多嘴多舌。沒事把自家的嘴也縫上吧!”
劉秀兒見惹惱了他,沖他吐舌頭做個鬼臉,嘟著嘴懟他道:“我問嫂子又沒問你!下回你有事可別來求我。叫嫂子把你的嘴縫上才好呢!”
這最后一句雖是拿他的話頂撞他,劉秀兒說完又有些心虛,見床上劉鎮的腳動了一下,以為他要起來揍人,兔子一般,嗖地一下就跑了。
聽著外頭腳步聲遠去,柴門上鐵扣撞得嗒嗒作響,臧宓心中五味雜陳,停了手中的針線,茫然坐在桌邊一刻,半晌回神,對劉鎮道謝。
“多謝你為我解圍。”
劉鎮翻了個身,將疊得齊齊整整的被褥扯散,搭在腰上。鼻端有淡淡的馨香氣,想必是臧宓身上的味道,溫暖柔和。
“你得跟秀兒學學,她若哪壺不開提哪壺,你就反問她那些尷尬的問題,懟得她下不來臺,往后也就不來找你問東問西。”
臧宓自幼得到的教誨是要做一個讓人覺得舒適的人,需要忌諱的問題一概都要回避隱忍,這才是教養良好的禮儀和規矩。
可劉鎮所說,卻反其道而行之,若她當真那樣做了,想想都覺得場面會尷尬得讓人鉆到地縫里去。
她忍不住輕笑一聲,點頭應好。
做夾襖不比做單衣,縫線鎖邊就好。因為絮了一層薄棉花,要均勻地攤平,每隔一寸縱橫均勻地縫出網格來,將棉花固定在內胎上。這就要花費許多功夫,做起來也不如之前快了。
臨近午時,手上的夾襖才縫了一半,自己在他家中白吃白住,又花了他的錢買布料,臧宓不好再坐著,起身去灶房做飯。
劉鎮起先不知道她出去做啥,等嗅到空氣中的煙火氣,便往灶房瞧了一眼。
臧宓不知,如今年歲不大好,苛捐雜稅又重,莊戶人家中往往一日只吃兩餐。有的人家早起并不做飯,出門干活到午后日頭最盛時,方才回家歇息,順帶著吃白日那一餐。
也有的清早吃過飯,要等到天色黃昏才會吃第二餐。但不論什么時候吃,一日是絕不會奢侈到吃三餐的。
劉鎮見她做了早飯,默認中午這一頓是不吃的,因此先前并未起身做飯。此時見臧宓生了火,便道:“你自去忙你的,我來燒就是。”
臧宓坐這一上午,腰有些酸,眼睛也需要休息,推辭道:“久坐不動也不好,不妨事。等吃好了,再做一個多時辰約莫就能好,那時天色也還早。等我換過衣裳,還來得及把你衣裳上破的地方縫幾針。”
劉鎮盤算著時間,想來雖不算充裕,但也還來得及,因此并未反對,只詢問臧宓可喜歡吃燒黃鱔?他昨夜抓了幾條,養在木桶里吐泥。
臧宓從不吃奇怪的肉,民間愛吃的蛙,蛇,螺螄黃鱔這些,她一口都不吃。但卻學過幾樣烹飪的方法,曉得怎樣做出來口感才上佳。
“我不吃。但你若喜歡,我燒給你吃。”
臧宓攪動著鍋中的米,想他體格那樣健壯,必然無肉不歡。總不能因她不喜歡,便不許他吃。
聽臧宓說不吃,劉鎮原打算留到晚上等劉憐一道燒來吃。可聽到那句“我燒給你吃”,便忍不住鬼使神差點了點頭,往屋中取了條凳,坐在灶房外殺黃鱔。
他清理黃鱔之時,臧宓無意中看了一眼,心中卻是嚇得一凜。只見他用力捏住黃鱔的尾巴,往條凳上一甩,上一刻還攪纏緊擰的黃鱔便死得透透的,被釘子釘住頭,一刀拉開肚腸。
那動作干凈利落,連眉頭都未皺一下,顯得冷血又心狠。
臧宓瞥開眼,望著灶膛里起伏的火舌,出神想到,若昨日當真告訴他那折辱于她的人的身份,他當真會為自己去赴湯蹈火么?
答案不言而喻。臧宓知道,他不過是安慰自己。世間沒有那么傻的人。可有那一句話,就像凜冬里的一點炭火,讓她能感覺到這世間一點微弱的暖意。
劉鎮正忙著清理黃鱔,外頭卻砸下一陣疾雨。他忙將條凳和木桶搬進灶房里,一邊清理,一邊安慰臧宓:“早雨不晴,晚雨不落。這雨又大,下不了多久的。”
他這樣,倒像是盼著臧宓走一般。臧宓斂眸,點了點頭,并未應他,只起身將米用筲箕瀝起。
新鮮的黃鱔切段,加老酒和蔥姜去腥,臧宓去墻角的泡菜壇中夾了半碗泡姜和酸菜,切成細絲。原本這道菜要將鱔段先過油炸更好吃,但劉鎮家中的油攏共只小半壺,臧宓便省了那一步,直接將泡姜和酸菜過油炒了,再將鱔段下進去爆炒。
炒酸菜原本就香氣四溢,等鱔段加進去,香得人清口水直冒。劉鎮只覺得饑腸轆轆,食指大動,賴在灶房中不肯走。前院忽有不速之客闖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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