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嵇重并未看捂臉呼痛的范武,也未收回那滴血的馬鞭,只端坐著,目光直鉤鉤落在謝疏臉上,眸色黑沉沉深不見底。
謝疏與他對視,手在袖中用力捏緊,銅制令牌的邊緣割到手心,劇痛讓他回神清醒,他眨眨眼,不動聲色地將那枚令牌收進袖袋中。
嵇重身邊的一名親兵打馬上前,提刀指著范武鼻子:“范將軍好大的官威,平王府還得向你自證清白?你算哪根蔥?”
范武不敢動了,僵著脖子后仰,企圖避開他的刀鋒,戰戰兢兢道:“沒、沒有的事,下官是說、說謝大公子十分可疑,不能出城,沒說平王府,沒……”
“彥知,此人誣蔑你,可要我幫你殺了他?”嵇重緩緩開口,目光始終落在謝疏臉上,話也是對謝疏說的。
只是這一世,兩人談不上熟稔,親事更是八字沒一撇,直呼表字顯得過于親密和唐突了。
而上一世……
謝疏記憶深處的痛楚被喚醒,垂在袖中的手顫抖起來,仇恨如蟲蟻噬骨,他恨不得立刻抽出匕首捅進嵇重的心窩。
可他不能那么做,他還有許多顧慮,更不能以卵擊石,他緊繃著腰背后退半步,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嵇重看著他,微微蹙眉。
范武卻嚇得哆嗦,看看嵇重,再看看謝疏,不明白他們何時有的交情,然而他還沒來得及驚訝,就見嵇重“刷”一下拔出腰間佩刀,頓時驚得肝膽俱裂。
平王世子出了名的兇悍,對敵人狠,對自己人更狠,若有人惹他發怒,不管是誰,手起刀落便是一條人命,他曾親手斬殺自己手下一員小將,甚至還當街殺過兩個朝廷命官,可他身份功績擺在那兒,又極受皇帝縱容,誰都不能拿他怎么樣。
范武惜命,且不是憑戰功升的官,氣節全無,當場便跪到雪地上磕頭:“世子饒命!小的錯了!謝大人克己奉公、高節大義,絕不可能是北戎國的奸細,小的這就給他開城門!”
說著試探著往城門口膝行幾步,見嵇重并未阻攔,忙爬起來跌跌撞撞沖出去:“快!快開城門!平王世子與謝大人要出城,還不快把城門打開!”
底下的士兵急忙領命,城門應聲而開。
嵇重翻身下馬,闊步走到謝疏面前。
謝疏此時已經冷靜下來,神色如常地朝嵇重拱手:“多謝世子。”
嵇重看著他:“不必見外,叫我云朔便是。”
謝疏額角險些迸出青筋,低頭只作沒聽見。
嵇重眼神執著,重復道:“你可以叫我云朔。”
謝疏再次拱手,神態謙恭:“世子身份貴重,下官不敢造次。”
嵇重眉峰微蹙,很快又舒展開:“你生氣了?我是來向你解釋的。”
謝疏:“……”
感受到四周各式各樣的目光,謝疏只好道:“世子若有什么話,不妨去城外說?”
嵇重神色松開:“好。”
謝疏笑了笑,抬起手:“世子先請。”
嵇重點點頭,轉身便跳上謝府的馬車,掀開簾子干凈利落地坐進去。
謝疏眼角跳了一下,緩緩將目光移向旁邊那匹神駿的汗血寶馬,再移回自家馬車,抿緊唇。
嵇重端坐在里面,單手格著簾子,看向謝疏,謝疏不動,他也不催,似乎謝疏站多久,他便能耐心等多久。
最終,謝疏登上馬車,在嵇重對面坐下。
兩個小廝自然不敢進去,鵪鶉似的縮在車夫旁邊,大氣不敢出,只悄悄豎著耳朵,聽謝疏給嵇重倒茶。
嵇重目光落在謝疏手上,那只手白得見不到血色,卻并不干瘦,薄而柔軟的肉貼在骨上,指節修長,虎口處點綴著一顆細小的痣,黑白分明。
謝疏敏銳察覺到他的目光,將茶盞推到他面前,輕拂衣袖,不著痕跡地將手攏進袖子里。
嵇重便將目光移到他臉上:“姓范的為何要為難你?”
謝疏沒料到他開口竟是問這個,下意識先琢磨他的意圖,然而想了片刻并無結果,只好當他是隨口寒暄。
謝疏笑了笑:“他是陸福的義子。”
嵇重疑惑:“陸福?誰?”
他的目光落在虛空,神色似乎在回憶,但身為平王世子,連陸福是誰都不記得,謝疏真不知道他是裝得太像,還是想把自己當傻子。
謝疏只好當自己是個傻的,神色如常地問道:“世子不記得陸福?”
嵇重又想了片刻:“誰?”
謝疏端起茶,淺淺啜了一口,嵇重的目光重新落到他手上,又順著茶盞轉移到他唇邊。
謝疏忍耐著他的打量,將茶盞放下:“陸福曾是皇上跟前最受寵的公公,三年前北戎國使臣前來謹見時,他說要讓蠻人開開眼一睹我大齊國威,慫恿皇上大肆炫耀,甚至叫人領著使臣走官道入京,以致北戎垂涎中原富庶,不久便揮刀長驅直入。”
嵇重想起來了:“那次宴席上,北戎王當場向你提親。”
謝疏:“……”
嵇重低頭喝茶,茶湯里映著他瞳孔內泛出的嗜血殺意。
謝疏繼續道:“我曾向皇上諫言,說北戎狼子野心,陸福此舉乃引狼入室,因此與陸福結了仇,之后北戎進犯,陸福下了大獄,失去靠山的范武便對我、對謝家懷恨在心。”
嵇重放下茶盞,沉默片刻,問:“范武是剛上任的?”
謝疏:“是,皇上欽點的。”
說完在心里笑了一下,皇帝卸磨殺驢,是個小人,謝家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如今皇帝將謝家困在長安,在他看來不過是狗咬狗。
嵇重抬眼打量他的氣色:“你身子好些了?”
謝疏笑道:“有勞世子掛懷,已經好多了。”
嵇重察覺到他對自己的疏離,沉默下來,兩人一時相顧無言。
謝疏見他面前的茶已經見底,便提起茶壺給他續上,開門見山地問道:“下官斗膽,敢問平王府為何要向謝家提親?”
嵇重微微傾身,目光專注:“是我的意思,我想與你結親。”
謝疏笑道:“能得世子青眼,下官受寵若驚,只是下官體弱多病,實非良配,還望世子三思。”
嵇重:“我知道你體弱,不過你放心,我會找最好的大夫為你調養。”
謝疏:“世子費心了,下官并不想活太久。”
嵇重皺眉:“彥知……”
謝疏心緒不穩,忍不住便要咳嗽,忙低頭壓住喉嚨里生出的癢意。
嵇重微微起身,見他神色恢復如常,又坐回去,看了他片刻,問:“你可是不愿意嫁給我?”
謝疏胸口起伏,又想咳了,他實在沒力氣繼續周旋,忍不住輕輕笑了一聲:“下官愿不愿意并不重要,聽聞世子中毒昏迷,這門親是為了給世子沖喜的,下官自然愿意為世子分憂,不過眼下世子已經恢復了,那這門親也沒有必要再談了。”
嵇重立刻否認:“并非為了沖喜,是我對你……”
謝疏抬眼,平靜地看著他。
嵇重頓了頓:“是我想幫你……世人都知道北戎王對你居心不軌,如今你毫發無傷地從那里回來,定會有閑言碎語辱你名聲,和平王府結親可以堵住他們的口舌。”
豈止能堵住別人口舌,平王府是什么樣的門楣,哪是一般人能高攀的?別說正妻,哪怕當個外室都要清清白白。
結這門親,就算是給謝疏徹底洗清名聲了。
可嵇重能有這么好心?
謝疏笑起來:“世子多慮,下官并不在乎名聲。”
嵇重無言半晌,又道:“不光為名聲,也為謝家的安危,平王府不能隨意調兵,若想派大批人馬護送謝家南下,就要有合適的理由,比如迎親。”
謝疏再次笑道:“多謝世子,但下官并不想讓謝家離京。”
嵇重:“……”
謝疏:“那親事可以作罷了?”
嵇重眼神暗淡下來,低垂目光陷入沉默,不知在想什么,過了許久,他低聲開口:“你若實在不愿意,我不逼你。”
謝疏并沒有放松警惕,抬眼平靜地看著他,等他提條件。
嵇重扭頭看向門簾,馬車顛簸中,門簾微微掀起一角,露出外面銀裝素裹的原野,他們已經離開城門有一段路程了:“你打算去哪里?”
謝疏自然不能跟他說實話:“出來透透氣,一會兒就回去。”
嵇重:“那正好,我陪你一道回去。”
謝疏:“……”
嵇重看向他道:“親事作罷,謝大人必定會遷怒你,我去跟他說,他就不會責備你了。”
謝疏心里生出疑惑,今天是他頭一回和謝秉容起沖突,以往謝府都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反目的事說出去恐怕都沒人信,怎么嵇重那么篤定謝秉榮的態度?難道他在謝府安插了眼線?
想到這里,謝疏心一沉,他不動聲色地對嵇重拱了拱手:“世子慮事周全,下官萬分感激,不過家父性情寬厚,不礙事的。”
嵇重:“也做給外人看,如范武之流,看在我的面子上,以后就不敢為難你了。”
謝疏一時竟有些詞窮。
嵇重低頭,從身上解下一把套著皮鞘的匕首:“這上面刻有我的名字,送給你,你隨身帶著它,除了皇宮,其他任何地方都可以隨意出入。”
謝疏愣住。
嵇重將匕首又往前送了送。
謝疏不接:“多謝世子,但君子不奪人所愛。”
嵇重沉默片刻,目光落向他攏在身前的衣袖,伸出手,隔著衣袖握住他手腕。
謝疏一驚,差點掀了案幾砸他。
嵇重動作很輕,甚至有些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把他捏碎了。
謝疏強忍著沒動。
嵇重握著他的手腕拉近一些,將那把匕首塞到他手里,見他沒有要握住的意思,又隔著衣袖去攏他手指。
謝疏蹙眉。
嵇重松開他的手,低聲開口:“也可以自由出入平王府。”
(https://www.dzxsw.cc/book/26345590/32970275.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