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更深露寒,馬蹄翻盞,茫茫官道上揚起細碎的雪花。
一列輕騎劈開夜色,在雪地里迅疾馳騁,輕騎最前面是抱著謝疏的嵇重,后面跟著他的親兵,還有遠遠墜在最后的孟二郎。
孟二郎騎的是矮腳馬,這馬平日用來拉車運貨,體力遠比不上平王府的那些汗血寶馬,跑了沒多久便漸漸不支,孟二郎怕跟丟了謝疏,心急如焚,甩起馬鞭狠狠抽在馬臀上。
矮腳馬仰頭發出嘶鳴,總算追緊了些。
嵇重聽到后面的動靜,轉頭朝一名親兵下令:“你去跟孟二郎換馬。”
那名親兵愣了一下,急忙拉住韁繩放慢馬速,等孟二郎追上來后,對他說道:“世子讓我跟你換馬!”
孟二郎有些詫異。
親兵道:“放心,我這匹馬性子溫順,不會摔你。”
孟二郎感激地應了聲“好”,在他下馬后撐著馬背一躍而起,直接跳到了那匹汗血馬的背上,直起身后朝親兵抱拳道了聲“謝”,拉起韁繩便如離弦的箭一般沖出去。
親兵被他驚到了,翻身跨上矮腳馬,喃喃道:“單家一個仆人都這么身手了得,難怪當年單家軍能令敵人聞風喪膽……”
有良駒助力,孟二郎終于追上嵇重,他策馬跟在嵇重側后方,見謝疏被抱得穩穩的,心弦微松,同時也對嵇重的細心和周到感到驚訝。
這位世子爺,倒不像傳聞中那么不近人情。
馬跑得快,嵇重身子離了馬鞍,幾乎騰空,謝疏被嵇重牢牢抱在懷里,未受到一絲顛簸,但他燒得不省人事,依舊難受得緊,眉心始終蹙著。
迷糊之際,意識沉入夢境。
夢里他也燒得厲害,昏沉地坐在馬車里,被顛得五臟六腑都差點吐出來,他伸出蒼白的手,緊緊抓住車窗,咬牙喊道:“三郎,棄車……”
下一刻,三郎掀開簾子沖進來,猙獰的臉被火光照得清晰,任誰看了都要嚇得夜不能寐,但在謝疏眼里卻分外乖順溫和。
車上沒有御寒的衣物,三郎脫下自己身上的衣袍,將謝疏緊緊裹住,之后抱著他出去,在馬背上坐穩,提刀反手一揮,砍斷連著馬車的繩子。
身后的馬蹄聲越來越清晰,追兵漸漸近了。
謝疏虛弱地靠在三郎胸前,氣息滾燙:“快走!”
三郎不能說話,焦急地用下巴在他頭頂碰了碰,隨后拉緊韁繩狠踢馬腹,拐進另一條山道。
山道崎嶇,前路漫漫,夜也漫長得仿佛沒有盡頭,謝疏費力地睜開眼,卻被漸起的風雪迷了視線,他又將眼睛閉上,信任地靠在三郎身上。
“三郎……”半晌后,謝疏緩緩開口,“我身邊,只剩你一個了。”
三郎將他抱緊,想說話卻說不出,喉嚨里發出焦急的嗬氣聲,他見謝疏再次開口,怕他嗆風,急忙拉著衣袍將他頭臉遮住。
謝疏便悶在黑暗中,出神片刻,繼續說道:“我有時想,你刀法箭術樣樣精通,應該也是生在富貴人家,若你沒有遭遇變故,會是怎樣的光景,與我是敵是友。”
“興許會是敵人吧……”謝疏輕輕笑了一聲,“這世上聰慧之人都愛算計,那些人都不讓我好過,你本也是個聰慧人。”
“可你畢竟傻了。”謝疏笑容淡下去,神色露出片刻茫然,“這是你的不幸,還是我的幸?”
三郎不知聽懂幾分,只將他又抱緊一些。
謝疏吃力地抬起手,隔著衣袍去抓他手臂:“我快要死了,三郎,你聽我話,等我死了之后,你找個深山老林隱居,千萬別出來。”
三郎聽不得“死”字,胸口劇烈起伏,急得連連搖頭。
謝疏眼眶微濕,輕聲道:“聽我的,你好好活著,別犯傻。”
三郎用力催馬,身下的馬幾乎飛起來,遮在謝疏臉上的衣袍被風掀開一角,無窮無盡的茫茫夜色闖入眼簾。
天大地大,根本沒有他們的容身之處。
可謝疏靠在三郎身上,卻只覺得安心,他微微偏頭避開風雪,半邊臉貼在三郎胸口,意識漸漸模糊。
馬蹄聲疾,嵇重看著懷中不斷囈語的謝疏,低頭湊近,卻什么都未聽清,他抱著謝疏的手收緊力道,謝疏并未掙扎,甚至偏頭將臉貼在他胸口,呈現出依賴的姿態。
嵇重氣息亂了,忙抬頭目視前方。
洛陽城已近在眼前,一行人快馬加鞭,終于抵達城門口。
此時已是深夜,城門緊閉,城樓上舉著火把的士兵來回穿梭,聽見馬蹄聲,上面很快有人奔跑起來,小將立刻下令,成排的利箭“唰唰”探出頭,密集的箭簇在火光著泛出森冷的幽光。
氣氛有些反常地凝重。
嵇重勒停馬,抬眼看去。
一名士兵朝下方高聲喊話:“什么人?為何要三更半夜擅闖城門?”
嵇重并未開口,跟在他身側的親兵抬起頭喊:“平王世子有急事要入城,還請行個方便!”
城樓上立刻起了一陣騷動,很快吊下來一只籃子,嵇重解開腰牌遞給親兵,親兵策馬上前,將腰牌放進籃筐,上面驗明身份,又將腰牌送下來。
沒多久,城門緩緩打開,城樓下亮起兩排火把,守城的小將帶著人飛奔而下,分列兩側跪地相迎。
嵇重策馬入城,小將悄悄抬眼,注意到他身前抱著個人,姿態親密,驚愕得目光直了。
嵇重瞥過來,半張臉在明滅的火光中泛著寒光,眼神肅殺。
小將嚇得急忙低頭,后心滲出一層冷汗。
嵇重勒停馬,忽然開口:“可是出了什么事?”
小將磕磕巴巴道:“有、有流民造反,一路攻到旋門關,已經威脅到洛陽的安危,皇上連夜下旨布防,西城門這邊也加派了兵力,叫我們晝夜巡邏。”
嵇重神色未動,也未有任何表示,只輕扯韁繩,帶著人縱馬離開。
小將戰戰兢兢聽著馬蹄聲,許久才重新抬頭,直到幾個輕騎融入夜色徹底消失在長街盡頭,他才緩緩松口氣,抬手擦去額頭汗珠。
旁邊的士兵好奇問道:“坐在世子馬上的,是什么人?”
小將扭頭瞪他:“閉嘴!這是你能問的?是你該問的?不要命了?”
士兵頓時縮著脖子噤聲。
小將來回踱步思忖片刻,叫了個小兵過來,吩咐道:“快去宮里傳信,就說平王世子進了洛陽城!”
沒多久,消息便送達皇帝耳中。
此時皇宮里依舊燈火通明,皇帝精神不濟,卻還是堅持坐在御案前,面覆寒霜地翻看不久前才送來的急報,沉聲罵道:“朝廷每年軍餉無數,就養了這么群酒囊飯袋的廢物!連兩萬流民都鎮壓不住,還怎么去打北戎!”
急報摔飛出去,差點砸中跪在御案前的小太監,皇帝這才想起還有個秉報消息的,抬眼看過去:“你剛才說什么?誰來洛陽了?”
小太監道:“是平王世子,一刻鐘前從西城門進來的。”
皇帝眼前一亮:“哦?這么說,他是直接從長安過來的?平王府那些兵馬他也帶過來了?”
小太監愣了愣,低下頭:“奴婢不知。”
立在旁邊的掌印太監潘貴細聲斥道:“沒用的東西,不知道問清楚了再來秉報?”
小太監臉色白了,匍匐在地上瑟瑟發抖。
皇帝卻沒心情計較,急急開口道:“傳朕口諭,宣平王世子即刻進宮,朕親自問問他。”
潘貴躬身應是,腳步極輕地退出去,到了門外腰肝直起來,奴顏婢膝的模樣被倨傲取代。
他朝旁邊招了招手,將心腹太監叫到跟前,那太監躬身低頭,卻又要墊起腳跟抻著脖子將耳朵湊近,扭曲的姿勢顯得頗為吃力。
潘貴垂眼看了他片刻,露出滿意的神色,輕聲道:“去宣平王世子。”
同時微微抬手,攏在袖中做了個只有二人才懂的手勢。
心腹太監心領神會,躬身離開,裝模作樣轉了一圈,算著時辰回來。
潘貴抬眼看看漆黑的夜,斂了神色走進御書房,彎腰屈膝到皇帝跟前:“稟奏陛下,平王世子說沒帶兵,只從洛陽路過,就不進宮面圣了。”
這話實在太猖狂,換作別人能治個殺頭的罪,然而皇帝聽后卻只皺了皺眉,嘆息著擺手道:“罷了罷了,隨他吧。”
皇帝放下奏折:“潘貴,給朕擬個旨,派韓清出旋門關,務必盡快鎮壓流民。”
潘貴應了一聲,很快將圣旨擬好,交由皇帝過目后送出去。
皇帝望向門外,沉聲道:“韓清領兵是有些能耐的,這一仗下來……”
潘貴明白他在說什么,韓清是太子的舅舅,皇帝如今正忌憚太子,恨不得剪斷太子所有羽翼,可這次流民起事,朝廷接連派了兩撥人馬過去都未能平定,皇帝迫不得已只能讓韓清上陣,總歸有些不甘心。
潘貴低聲拍馬:“皇上英明,此仗若勝了,其一可以解決戰亂,安撫百姓,其二彰顯皇上心胸,安穩朝堂。此仗若敗了,那是韓將軍領軍不力……”
正好有借口拿捏他,處置他,讓太子再無人可依靠。
皇帝想了想,神色放松下來,抬手朝他點了點,笑罵道:“你這老東西,彎彎腸子不少。”
潘貴諂笑著將背又壓低一些,做足卑微姿態。
(https://www.dzxsw.cc/book/26345590/32970269.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