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到天虞山了。”

        凌峰，是從很小的時候起便跟著他的貼身侍衛，來自他母親姜凰儀的娘家，申國。

        姬寤生下了馬車，背后隱隱作痛。出發前撞到案幾的地方并未有好轉，隱隱有嚴重的趨勢。但只是十歲稚童的他卻早已對此習以為常，不管多難受的毛病，熬一熬便過去了。

        從小到大，每次他生病，母后都會過來看望他——不讓人照顧，也不讓人叫醫官，就坐在旁邊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一個人承受煎熬。

        沿著山門臺階拾級而上，長長的臺階此刻已被薄雪覆蓋，而長階兩旁的植物卻與山門外的枯萎凋零截然不同——寒冬飛雪，樹木卻是枝繁葉茂，放眼望去一片白綠相間。路旁的花雖然被薄雪打落了不少花瓣，但卻生機勃勃，爭奇斗艷，堪稱奇景。

        凌峰整個人都驚呆了，不由感嘆道：“公子你看那些樹，那些花！不愧是仙山，傳說誠不欺我！”

        許久之后，他們才順著長階走到了天虞山的主峰。

        他抬頭朝長階的盡頭望去。

        在一眾不食人間煙火的人中，有一位身著碧色長袍的姐姐。

        她挽起的發髻上有兩根俏皮又特別的簪子——似是兩段樹枝，上面的葉子鮮嫩欲滴，像是剛從樹上折下。而未挽起的那部分秀發，則如光澤的墨色瀑布般隨意垂下，風雪掃過，那瀑布便與她身上的碧色長袍一起，獵獵飛揚。

        公子寤生此時只有十歲，卻很清楚自己母親將他送來天虞山的目的：將他譴離朝政中心，并欲借天虞山之手將他養廢，然后順理成章易儲。

        母親給天虞山的信中明確表示了只是上山學藝，而非拜師學藝。以仙凡兩界相互防備的狀態，若是不能成為真正的弟子，只怕他這幾年連出趟天虞山都難，更別說培植勢力，維護自己的繼承權了。

        這真是個相當棘手的問題。

        平生極少做白日夢的他，此刻也不禁異想天開起來：若是，那個俏皮的神仙姐姐愿意收他做徒弟就好了。

        天虞峰之上，楚含章神情淡定，站姿優美，安靜如雞。

        她對自己精心凹出的這個造型很是滿意，非常適合今天的天虞山迎新大會，有利于在小萌新們的心目中塑造她這個小師叔德高望重的形象。

        站在長階的盡頭，楚含章順著綿延的階梯望去，在一眾來天虞山報道的小萌新中，有一個約莫十歲，衣著特別考究的孩子，身邊還帶了侍從。

        這就是傳說中的姬難產同學？也太可愛了吧！！！！！！

        這粉嫩嫩的小臉蛋！這萌嘟嘟的嬰兒肥！配上一副苦大仇深的小表情，楚含章心都萌化了，她真想一個箭步竄下階梯，直接動手捏臉，捏到這只小包子雙頰通紅哇哇大哭才肯罷休。

        于是為這只小包子起修仙界表字這種同門避之不及的事情，她便自告奮勇地攬了過來。

        小包子小小一只，卻人小鬼大，舉手投足間，透出迷之孤傲的氣質，讓她想起了百年前為了高考胡亂背過的句子：“崖然有大志。”

        楚含章一肚子壞水，開始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方才本座以斗數之法為你卜了一卦，你命里缺金，以后在修仙界的表字就叫‘狗蛋’吧，‘狗蛋’二字，五行屬金。”

        聽到這個在當時堪稱驚世駭俗的名字時，姬寤生和在場的屠太陽雙雙露出一副見了鬼的表情。

        屠太陽姓屠，是夏紫微座下的二弟子。

        屠太陽：“額……師叔……”

        ‘狗蛋’二字怎么就屬金了？怕是連小師叔她自己都不知道吧！

        小師叔這百年以來，時不時便調侃屠太陽說師祖給她起這名，是寄予厚望的，是希望她將來氣吞山河，武功蓋世，成為能夠“屠殺太陽”的英雄豪杰，還跟她耐心科普了后羿射日的故事。

        萬萬沒想到，小師叔她本人竟比師祖恐怖多了！不愧是師祖的關門弟子，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小包子抿著他粉嫩的小嘴唇，微微皺起小小的眉頭，像是極度糾結于抗議這個表字與強迫自己接受這個表字之間，令楚含章忍俊不禁：“噗，逗你的，我覺得‘崖’字不錯，崖然的崖。若是你不喜歡，也可以自己另起一個。”

        她一邊壞笑一邊寵溺地揉了揉公子寤生粉嘟嘟的小臉。

        楚含章熱淚盈眶：啊！終于揉到了！真是太可愛了！

        “！！！！！”

        屠太陽雙手扶額。

        公子寤生幼小的心靈受到了極大的沖擊。那位神仙姐姐作為不食人間煙火的天虞山長老，居然揉了他的臉！

        從小到大，他還是第一次被人揉臉。作為鄭國的儲君，父親待他嚴厲，母親待他極其惡劣，先生總是一板一眼，宮中侍衛侍女與他則更是有壁。

        平生似乎是頭一回被人當做小孩子對待。

        他見過各式各樣的長輩，有嚴肅古板的，有惡毒的，有不懷好意的，有心懷叵測笑里藏刀的，卻沒見過這樣的。

        年少便極有主見的他，對這個表字并不感冒，若是平時，他定要換上一換，自己另起一個的。

        但此刻楚含章俏皮的笑容仿佛一種神奇的魔法，驅使著他接受那人給他起的表字，無論那表字是什么，他最終都會接受。

        至于揉臉，他非但沒覺得被冒犯，震驚過后，居然……還感覺不錯？

        從今日起，在修仙界的這段時間，他的表字便是姬崖了。

        ……

        清早，晨光絢麗。楚含章卻無心欣賞這美景，懶洋洋地抱著一堆教學工具，從滄浪峰御劍往弟子學室飛去。

        天虞派修行功法的理論體系，叫做紫微斗數。與21世紀流行的星座類似，在紫微斗數中，每個人的命宮都會落入相應的天體行星，不過星座只有十二個，紫微斗數的行星卻有108顆。

        而此次被指派給新收弟子們科普這108顆行星屬性的長老，便是楚含章。

        一路上，楚含章覺得悲催極了。抓鬮前她明明在內心虔誠地祈禱了多次，讓老天保佑她抽中最有趣的南斗劍法，結果打開紙條卻發現是最枯燥無味的“108顆行星屬性”，而南斗劍法科普的肥差卻落在了六師兄吳破軍的手里。

        她自己當初學習這些屬性的時候就已經屢屢睡著，這回卻讓她來當老師科普，世上還有比這更無聊的工作嗎？108顆星星的屬性啊！一天講一顆，那就要講上108天！楚含章真擔心自己講著講著就站著睡過去，“撲通”一聲倒在萌新們的面前。

        在辰時之前順利飛至弟子學室，楚含章放下竹簡便開始講第一顆星星，紫微星。

        一堂課罷，她無聊得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哈欠，又懶洋洋地向學堂里哈欠聲此起彼伏的萌新們掃了一眼。

        果然打哈欠會傳染。

        萌新們被傳說中德高望重的小師叔天機長老掃了一眼，哈欠只打到一半，紛紛大張著嘴，定在半空。

        楚含章突然發覺，姬崖并沒出現在弟子學室中。

        楚含章問堂中紛紛定格的弟子：“你們十七師兄呢？”

        她這才想起，姬崖自那日入山后，便被安排住進了萌新專用集體宿舍“同窗廬舍”中。接下來行完拜師禮的弟子，則會被師父分別領回自己的山頭，而他雖然在新弟子中排行十七，楚含章又給起了表字，但并沒有被任何長老收做徒弟，因此，目前還住在同窗廬舍的，只有他一個人。

        臺下的弟子們合上嘴，面面相覷，紛紛搖頭。

        不對，若是有事缺席，肯定會告假的，難道是，不見了？

        楚含章御劍飛到同窗廬舍門前的時候，屠太陽剛好路過，神女劍重重落地，揚起的塵土糊了屠太陽一臉。

        她還沒來得抬起袖子擦一擦，就被小師叔楚含章給順手抓走了。

        在屠太陽的指導下，二人很快便找到了公子寤生，姬崖。

        凌峰等隨行的仆從不能在天虞山逗留，偌大的同窗廬舍，只有他獨自一人。小小的人兒縮在被子里，眉頭緊蹙，昏迷不醒。

        楚含章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滾燙。

        楚含章：“老二，你去煉丹房拿個藥箱來，順便通知一下你師父。”

        屠太陽見孩子病得不輕，不敢懈怠，當下便著手去辦了。

        不多時，夏紫微便帶著弟子們趕了過來，甫一進門便問道：“如何”

        楚含章：“肋骨斷了一根，是感染引起的高燒，身上沒有傷口，他自己不說，旁人便無法察覺。”

        夏紫微一驚：“怎會如此？”

        娃不過上天虞山三日，就斷了根骨頭？可天虞山同門一向和平友愛，傷成這樣又從何說起？

        夏紫微不禁要開始懷疑他自己弄斷根肋骨栽贓嫁禍天虞山了，便也上前查看。

        夏紫微：“看這感染程度，非兩三日所造成。”

        楚含章：“不錯，這傷，應是出發前就有了，像是撞到案桌所致。我聽聞姜凰儀素來不喜長子，可能與這有關。”

        夏紫微悚然：“縱然不喜，也是親生的，竟也能下此毒手？”

        楚含章呵呵，心想從前讀到的那些史書里，王族親人自相殘殺的案例簡直不勝枚舉。

        楚含章：“骨肉相殘之事自古有之，師姐難道忘了，那南宮家的事情？”

        與天虞山類似，不周山上也有一個修仙門派，名叫不周派。而不周派當前的掌門，便是其創始人兼掌門，南宮在竹。

        3000年前，南宮在竹胞妹南宮幽蘭一家，在不周山上被屠戮殆盡，據說是因為南宮幽蘭的兒子姜太一突然發瘋，在殺掉全家之后自戕而亡，而舅舅南宮在竹則僥幸逃過一劫，是在場唯一的幸存者。

        思及此，夏紫微便也只能沉默不語。

        一旁的宋恩光見師父又眉頭緊鎖，便主動請纓道：“師尊請放寬心，我與太陽師妹可留在此處照顧師弟，直至他痊愈。”

        夏紫微用贊賞的眼光向這位一直十分貼心的大徒弟看去，滿意地微微頷首。

        楚含章扯了扯夏紫微的袖子道：“師姐，雖說姜凰儀將兒子送來天虞山，指不定憋著什么壞水，但我們也不好出什么岔子，免得凡界以此為由挑起事端。”

        夏紫微深以為然。

        楚含章再接再厲道：“所以，十七還是由我這個長老來照顧吧，交給這些小孩子們終歸不能放心。我將他接回滄浪峰去修養，這凡界的10歲幼童，傷筋動骨少說也要躺三個月，滄浪峰上的仙草是整個天虞山靈力最豐沛的，師姐你再派幾個弟子輪流上來給我搭把手便可。”

        楚含章于修仙之道上確實天賦異稟，但論及年齡，她雖為長老，但也只有100來歲，卻大言不慚地稱呼比她大兩三百歲的宋恩光他們為“小孩子”，臉皮簡直比那城墻還厚。

        而宋恩光他們平日里師叔師叔地喊習慣了，在場所有人一時間竟也沒覺得有何不妥。

        夏紫微：“倒也是個好主意。只是你最近還要給新進弟子們上課，怕是分身乏術。”

        楚含章笑靨如花：“這還不簡單，像行星屬性這種簡單的基礎知識，請破軍師兄在講解南斗劍法的時候捎帶著幫我一起講解了便可，那主星也不多，只有108顆。”

        只有，108顆。

        夏紫微道：“好，回頭我與六師弟說。”

        夏紫微內心感慨不已，自己辛苦拉扯了百來年的小師妹終于開始長大懂事了，會主動接過這燙手山芋替自己分憂。

        楚含章一臉苦大仇深，內心卻默默為自己比了好幾個耶，甚至差點笑出聲。

        她發誓，自己此舉是因為深明大義，為師門排憂解難，而不是因為想要趁機將科普108顆主星的無聊任務甩鍋給可惡的破軍師兄，那個搶了她南斗劍法科普任務的人；或者什么姬崖長得實在太可愛我要趁機捏他臉等荒唐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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