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曇回到戰神殿的時候已有些晚了，因為她剛轉身將宮門關上，就聽到外面望舒駕車而過的聲音。

        鐘未止背對著宮門站在西隅那棵高過墻頭的木蘭樹下，不知是在等她，還是在賞花。

        不知為何，少曇總覺得，每當鐘未止站在那棵木蘭樹下的時候，背影總會染上幾分莫名而來的落寞與蕭瑟。

        她走過去，輕聲喚道:“未止神君。”

        鐘未止大抵是已經聽到了她的動靜，因此面色淡然地轉過身來看向她，應道:“大人回來了。”

        不知是不是自己心里本身就有些發虛，少曇覺得方才鐘未止的目光在自己嘴唇上停留了一會兒。

        因此，她頷首避開鐘未止的目光，答道:“嗯，回來了。”

        “那大人便早些歇息吧。”鐘未止并沒有如少曇所想的那般問她為何回來的這般晚，也沒問她嘴唇怎么這么紅，甚至還有些發腫。

        他只是輕描淡寫地叮囑了少曇一句，而后便與少曇錯身而過，轉身朝憶遠齋走去。

        少曇望著鐘未止的背影心生疑惑，她總覺得鐘未止應該開心才是，畢竟歸墟之禍的始作俑者已死。

        可是鐘未止看起來并沒有自己預想那般有大仇得報的安心，反而看起來比此前更為心事重重。

        想著，她朝著鐘未止小心問道：“你還好嗎？”

        “我么，我很好。”鐘未止止住步子，回頭看她，末了，補充了一句，“倒是大人，該記得上些藥，被那些神看到總是不好。”

        說罷，鐘未止自顧自地飛回了憶遠齋。少曇站在原地，摸了摸還有著些灼痛的嘴唇，不自覺想起了天玦的話。

        ······

        天玦：“還有。”

        “什么？”

        天玦指著嘴唇：“這里。”

        “這里怎么了？”

        “親吻，代表彼此喜歡。”

        ······

        少曇拍拍自己發燙的面頰，抬起頭來，她本來是在擔憂鐘未止，可是卻因著鐘未止那句話越想越多，以至于思路跑偏，令她莫名想起方才在水神殿的情境來了。

        她覺得羞赧、懊惱、不安，可是又覺得幸福、釋然，這些復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讓她一時之間難以鎮定下來，因此，面上越發滾燙起來。

        最終，她回到憫世居洗了好幾把臉，待臉上的高熱逐漸消退，她才漸漸冷靜下來。

        溫柔敦厚的樂聲傳到耳中，少曇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沉沉睡去。

        她揉揉惺忪的雙眼，起身推開窗，循著樂聲看去，但見天瑟于荷塘之中的圓臺上奏瑟。不遠處中的憶遠齋中，鐘未止同自己一樣倚在窗邊靜靜地看著樓下的天瑟。

        夜色沉沉，少曇看不清天瑟的神情，唯有瑟聲的悲戚盡數落入耳中。她知道其中的悲戚是因為什么，因此她來到圓臺之上，與天瑟相對而坐。

        弦停音止。

        天瑟抬眸看向少曇，勾了勾唇，歉疚道：“戰神大人，深夜來此，叨擾了。”

        他雖在笑，眼睛卻是紅的。

        少曇沉默地看著他拿起一旁的酒壺，頗為隨意地給自己灌了口酒。

        “你很難過。”少曇道。

        天瑟不語，他低垂著眸子，再無往日的風流姿態。

        “你很喜歡她？”少曇問。

        天瑟放下酒壺，目光落在幽靜的荷塘之上，他似是在思考一個很復雜的問題，荷葉輕擺，過了許久，他才低聲道：“是喜歡嗎？也不算是吧。”

        少曇不解：“不是喜歡，那是什么？”

        在少曇看來，天瑟是因著百澤歡的死才如此難過，除此之外，她想不出其他理由能解釋天瑟此時的頹然。

        “興許是羨慕罷，在你們眼中，她興許是無惡不作的魔族。”天瑟站起身，啜了口酒，斜斜地倚在欄桿上，他陷入沉思，“可五百年前的神魔戰場上，她一身紅衣騎著銀狼而來，恣意熱烈，在我眼中，卻像極了高懸在云端燒得火紅的太陽。”

        “五百年前。”少曇重復道，她并不知道他們五百年前就曾見過，還是在那場神魔大戰中。

        “那時，她明明差一點就可以攻破神兵大營，卻為了救她哥哥連鳳鏡放棄了最后的機會。而我的哥哥們呢？”天瑟看著少曇，神情哀傷。

        說著，他突然發笑：“我的大哥在魔軍手里生死未卜，我的二哥卻已經在大帳擺起了慶祝宴，甚至因著一己私欲拒絕用連鳳鏡換回我大哥。”

        剩下的事情他沒有說，那是他的秘密。

        事實上，與其說他羨慕百澤歡，不如說他渴望擁有“百澤歡”，渴望擁有一個活的真誠又灑脫的“百澤歡”。

        只是如今，百澤歡死了，他的渴望好像隨之變成了虛幻的泡沫。

        天瑟最后道：“太陽之下，陰影之地總顯得格外黑暗。可沒了太陽，天地之間就只有黑暗。”

        于是，少曇也明白了。

        五百年前天澤的背叛，傷害的不止是天玦，還有面前的天瑟。從那時開始，他們無一例外地懷疑起親情的真實性與可靠性。

        帝王家的親情如同水中之月。

        天玦竭力地維持著水面的平靜，甚至不惜在上面凍上一層厚厚的寒冰，僥幸地保護心里那輪皎月。

        而天瑟卻見過了真正的月亮，因此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那虛假的幻象。

        少曇斟酌了許久，才開口道：“那天玦呢，他對你來說是什么？”

        天瑟不答，興許是他不想回答，興許是他真的不知道。

        “興許你覺得他是個沉浸在脆弱的皇家親情中無法自拔的傻子。”少曇如是道。

        聞言，天瑟愣愣地看著少曇。

        少曇明白他的疑惑，于是淡淡道：“我是很笨，但卻不是瞎子。他這么多年在你們帝父面前謹小慎微，生怕出一點差錯而失去那為數不多的父愛。這些，我都看在眼里。”

        少曇太明白天玦了，她明白天玦冷漠的面孔之下藏著一顆多么脆弱的心，也明白天澤的背叛對于他的打擊，然而她也明白親情的流失并未讓他放棄對親情的期待，反而讓他越發珍惜他們父子兄弟之間僅存的那一點溫情。

        天玦從來沒說過這些，可她知道。

        少曇嘆了口氣，繼續道：“你在五百年前遇見了你的太陽，可是同樣在五百年前，天玦失去了他的太陽。如今他的世界只剩下微弱的星光，我們又何必把僅剩的那一點光亮也從他的世界里剝奪呢。”

        天瑟面上流露出意外和驚奇的神色來，他打量了少曇一番，才道：“看來我一直以來都小看戰神大人你了，我以為你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活在我皇兄庇佑下的一株嬌嫩的青蓮罷了。”

        少曇沒有反駁，她知道在諸神的眼中她是個怎樣的存在，但她不愿意多說。有些事情藏在心里或許會好得多。

        因此她沉默了，在她沉默的空檔，西邊的院墻漸漸透出亮光來。

        少曇知道，那是望舒神女的龍車從濃云中駛出來了。

        仰望了西方的天際許久，天瑟忽然低頭看向少曇。

        “皇嫂，你可想過，也許月亮升起之后，那點微弱的星光就顯得沒那么重要了呢。”

        天瑟這句話出現太突然，以至于方才還淡定的少曇直接愣在原地，一時之間，少曇不知是該先反駁他前面那句“皇嫂”，還是該仔細琢磨他后面那句話的深意。

        但是，未等她反應，天瑟就已朝著始終倚在憶遠齋的鐘未止遙遙開口。

        “未止神君，下來喝一杯吧。”他朝著鐘未止搖了搖手中的酒壺。

        鐘未止未遲疑，片刻就落在他們身側，接住了天瑟拋給他的酒壺。

        “方才我與戰神大人的話，神君聽到了多少？”天瑟邊走向自己的古瑟，邊不經意地問道。

        “全部。”鐘未止淡淡道，說著，他仰頭喝了口酒。

        天瑟頓了頓，點頭道：“那便，給我講講她的事情吧。”

        她，自然是天瑟口中的太陽，百澤歡。

        鐘未止遲疑了。

        少曇清楚百澤歡與鐘未止之間的仇怨，為免鐘未止想起往事，于是她開口道：“逝者已逝，何必再提。”

        “無妨。”出乎意料的，鐘未止面色平靜，他朝著少曇微笑，而后看向天瑟緩緩開口，“與殿下眼里的百澤歡不同，我眼里的百澤歡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懦夫和蠢貨。”

        啪——

        天瑟合上扇子，目色沉沉地看著鐘未止：“此話怎講？”

        “心悅微生河卻不敢言，懦夫；被君流芳所愛卻不自知，蠢貨。”鐘未止面不改色道。

        在聽到鐘未止這句話之后，天瑟愣了許久，最終丟下句“告辭”便匆匆離去。

        見天瑟的身影消失在殿門處，少曇才看向鐘未止：“你如何知道君流芳心悅百澤歡？”

        這件事情是君流芳的秘密，按道理來說，鐘未止不應該知道才是。

        鐘未止輕笑一聲：“我在魔界之時，君流芳每次看見我都恨不得殺了我，那么大的醋味，九域魔族都聞到了，也就他自己以為自己藏得很好。”

        少曇愣住了，這個君流芳自以為是秘密的秘密，小心翼翼保管在心底最深處的秘密，與他并不熟悉的鐘未止都知道，可本該知道這個秘密的百澤歡卻到死也不知道。

        何其悲哀，少曇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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