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不，一會你見了就知道了，帶著個眼鏡，講話蚊子似的，還叫‘媽媽’呢。”陳放一面試新做好的竹橇板，一面給陳洛雨、陳洛陽兩姐弟繪聲繪色地學新來的鄰居小眼鏡。他們這會在陳放家旁邊的斜坡小路上，趁雪還沒化，要就著斜坡滑雪。這在他們，是冬日專屬項目，竹橇板是年年都要新制的，去年的干了舊了，滑起來不帶勁，這條出陳家溝必經之路定為專屬雪道也已好幾年，大人年年罵，他們三兒年年滑。

        這不陳放奶奶已經開始了，“陳放，你注意你那身皮子，敢把衣服褲子打濕回來你試哈�！�

        陳放不搭理他奶，陳洛雨陳洛陽則捂嘴偷笑，還沒笑完又聽陳放奶奶道：“洛雨你是大的，你就帶到他們兩個瘋嘛，一會看你和洛陽打濕衣服走過河去發不發燒�！�

        “奶奶，那我倆就不過河了，就跟小放睡！”

        奶奶不知在火房忙什么，半天才答應，“等到嘛，我要讓你們兩個在這邊睡了！”

        陳洛雨大陳放和陳洛陽一歲，已經開始在白果村小學念一年級了，他倆家住對面，一早見著大雪就偷溜了過來，跑到這邊河對岸了爸媽才發覺，叉腰站在檐坎上罵：“一天瘋得很，不要回來吃飯了！”陳放奶奶就在這邊跟著應和，不知誰家放了鞭炮，叫罵聲又齊齊消失了。

        “那他一直在陳家溝了還是還要走？”陳洛陽的竹橇板燒的時候燒過火了，沒陳放的漂亮，這會正跟它較勁。

        兩腳踏在竹片上，手握經火燒后使力彎曲過來的把手，陳放就要第一個往下滑，聞言先答話，“我上哪知道，不過聽說他媽今天要走。”說完兩腳一動，‘啊~！’呼喊著滑了出去，風往臉上吹往喉嚨里灌，總要幾輪下來嗓子啞了才知道閉上嘴。

        “洛雨姐踩穩了，我推了啊？”

        “還沒，煩死你了！”

        陳洛雨年年湊熱鬧年年不敢滑，這會又在成竹板橇上磨洋工，指不定得捱到什么時候，陳洛陽從陳放身后偷偷伸出手一推，“啊�。�！”得，又是一肚子涼風。

        “陳！放！”陳洛雨剛一滑到平地，撿起竹板橇就往上扔。

        “不管我的事啊，陽子，好漢做事好漢當！”陳放跳腳躲過一只竹板橇，另一只就追著打過來。

        陳洛陽趁著他姐爬上來的功夫一溜煙往下滑走了。

        “陳洛陽你給我等著！”雪團只打在陳洛陽背上，陳洛雨不解氣地說。

        楊以碩從轉角處出現時三人正酣戰成一團，團起個雪團不拘面前是誰就扔。因而當發現手中雪團砸在換了一身黑色呢子外套的楊以碩臉上時，陳放有那么兩秒鐘愣神，這傻子怎么不知道躲，眼鏡都給砸歪了，正這么想著頭上也被來了一下，陽子得意的笑聲對面河都能聽見，這能忍？陳放啥話沒對被砸暈的楊以碩說，又加入了戰爭。

        “陳放！落雨洛陽！就知道自己玩是不是，帶著碩碩一起玩�！比�人都沒注意奶奶什么時候從火房出來了，一只粗糲黝黑開皸的大手將楊以碩小手握在手心牽著帶到玩得正到興頭上的三人面前。

        “哦”三人齊聲回答，一地的雪早被糟蹋個精光。

        陳放奶奶交代完就走了，留下三人面面相覷，最終還是陳洛雨拍板，“咱去玩竹板橇吧�！�

        軍綠色高幫棉鞋，耐臟的燈絨芯棉褲底下依次套了毛線褲、秋褲，上半身依舊是耐臟卻不耐看的棉衣，各色毛線衣、秋衣，若是還冷就加個黑色暗扣馬甲，這樣的打扮在陳家溝才算時興。楊以碩那樣是極為另類的，先不說早間那一身好看則已，沒半天就臟了才是主要，現下又打扮得像個像個王子，以三人有限的認知，只得這么形容。兩邊的界限無形劃下，楊以碩又不說話，另外三人也不想自討沒趣搭理他。

        等三人玩了十幾個來回，累得氣喘吁吁地笑，楊以碩還在一旁站著，只自以為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偷偷看三人玩鬧，無意間一瞥陳放還瞧見他偷偷笑。有什么好笑的，陳放沒好氣，眼珠子一轉，笑著走向楊以碩。

        “想玩玩么？”

        楊以碩頭搖得陳放都害怕架在鼻梁骨上的眼鏡掉下來。

        “玩一下嘛，奶奶都說了讓我們帶著你玩。”

        楊以碩還是搖頭。

        “不敢�。俊�

        這回楊以碩遲疑了，點點頭。

        “洛雨姐一個女孩子都敢，你還是不是男子漢了？”

        楊以碩不說話，也不搖頭，只張著一雙大眼睛隔著鏡片看陳放。

        陳放被看得不舒服，推著人往擺好的竹板橇去。陳洛雨扯了扯陳放衣袖，陳洛陽也一臉難色地看向陳放，陳放一概不理。

        “準備好了嗎？”楊以碩沒來得及動作，陳放幫他同意了，手上一使勁，楊以碩人生第一次‘滑雪’——未完成。

        尖叫聲到半路上轉為痛呼，楊以碩堪堪爬起身，‘哇’地一聲哭出來。陳放眼見著楊以碩沒穩住平衡，身子一歪，竹板橇和人各飛一頭，楊以碩臉直直朝路邊的大巖石撞去。嚇得陳放楞了好久，才在楊以碩哭聲中手肘著地爬扶著滑到楊以碩身邊，沒見著還好，一看嚇一跳，楊以碩右邊臉太陽穴上方開了個口子，血一股一股往下流，半張臉都染上了血，還在往雪地上滴，嚇人得很。

        “碩碩乖，不疼，吹吹就不疼了。”陳放手忙腳亂地哄張嘴嚎哭的人，捧著楊以碩的臉往往傷口上哈氣。

        這樣大的傷口自然不會哈哈氣就好了，先被哭叫聲引來的是陳放奶奶，抱起楊以碩一面罵陳放一面往家里走，“你給我在這跪好，我待會再來收拾你！”

        以往奶奶也會這樣不由分說罵陳放，陳放起先覺得委屈，后來人就皮了，這次卻是當真闖了禍，眼淚也吧嗒吧嗒往下掉，乖乖在雪地里跪直了。陳洛雨陳洛陽兩人也嚇呆了，半晌才從斜坡上顫顫巍巍走下來，在陳放身旁一齊跪好。

        三人隔著院墻聽見二娘激動地說話聲，夾雜了另一個清冷平靜的女聲，聽不分明，只覺得大禍臨頭。

        “起來吧，碩碩講是他自己要玩的？”陳放奶奶手里還拿著竹條，叉腰問跪成一排的三人。

        陳洛雨陳洛陽互相看了一眼，見陳放沒反應，兩人一臉誠懇地點頭。

        “進屋去把褲子烘干。”

        得這話兩人才敢起身，又去拉仍舊跪著哭得抽抽噎噎的陳放。

        “還哭！人家碩碩流這么多血都沒哭了，你哭個啥子�！�

        陳放聞言哭得更傷心了，手中緊緊捏住楊以碩摔碎的眼鏡，問他奶奶：“那他會死嗎？”陳洛雨陳洛雨也剛想到這茬似的，一臉擔憂地看向陳放奶奶，等老人家一句準話。

        “呸呸呸！”憋了一會沒忍住，陳放奶奶干脆敞開懷笑，半天才又說：“人家這會睡得好好的，血止住了，說的什么胡話，人是這么容易就死的嘛！”說時攏著三個孩子回屋。

        陳放三人還不知道這一天的戲劇性并未收尾。大年初一，寒風蕭瑟的冬日，三顆腦袋齊齊排在后院墻頭，中午還血淚滿面的楊以碩這會站在方才被陳放推下去的地方，面前是穿了一身米白色大衣長靴光腿的年輕女人，身上有楊以碩不同于陳家溝小孩一樣，不同于陳家溝女人的氣質，大波浪卷的發尾垂到胸下，那是陳放最初對于女人美的定義。

        “哭夠了就回去，你跟著我也沒有�！�

        “媽媽”

        “你乖乖在這待著，等長大了媽媽就來帶你回去，好不好？”

        “媽媽�！�

        女人的耐心好似用光了，狠心扯下楊以碩拽緊衣角的手，“要怪就怪你爸！”吼完三兩步將楊以碩甩到身后，頭也不回的走了。

        楊以碩又追了幾步，被趕上來的楊二娘一把抱起，“怎么跟到這來了，頭還疼不疼，碩碩乖，莫哭了，媽媽以后還會來看你的�！备蓱T農活的大手掌抹去楊以碩臉上淚水，也搓得一張笑臉粉紅。

        二娘抱著楊以碩往回走時，陳放沒來得及躲，和二娘肩頭又蓄滿一眼眶晶瑩剔透水晶的大眼睛來了個對視，只見那眼皮輕輕往下一蓋，淚水順著又長又彎的睫毛砸在二娘肩上。

        “小放，看什么？人都走了，燒板栗吃去！”

        陳放被陳洛陽拽得一趔趄，差點沒摔進旁邊的水池子里，“來了，你再使點勁？”

        “想什么呢？板栗糊了�！逼鋵崨]糊，陳洛陽夾起來自個吃了。

        陳放這會心里有事，懶得同他計較，“那小眼鏡，”提起眼鏡抬頭望了屋里一眼，那碎掉的眼鏡還在陳放枕頭上放著呢，“碩碩是不是以后就在咱這了？”

        “誰是碩碩�！标惣覝戏窖云铰N舌不分，陳洛陽故意啜著嘴剛出水的水龍頭似的噴出一口口水花。

        “得得得，全給你，惡心死了�！标惵逵昴媚_刨過火坑坎邊燒好的板栗，給陳洛陽頭上來了一下。

        “就，哎呀，就那個小眼鏡，他那眼鏡這不沒了么�！边@話說起來心虛，陳放就不大樂意多說。

        正數著戰利品的陳洛陽沒心沒肺地說：“那還能咋辦，他媽都不要他了�！�

        陳放和陳洛雨一齊嘆了口氣，默契地收起燒好的板栗，揣在兜里出門去了。

        “誒，你兩去哪，等等我�！笔稚线�有顆沒剝完，陳洛陽一時進退兩難，一狠心扔下板栗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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