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溝睡得早，起得更早，雞剛打鳴沒一會，人家戶依次撩起炊煙，與晨霧交相呼應，給陳家溝山腳下這幾戶人家蓋上一層更厚的‘棉被’，雪又下了半夜，都道瑞雪兆豐年，可這要是再下下去，是要出事情的。

        小孩是不管這些的，生活的重負在這方偏遠的地方也還不至于壓到六歲小孩身上，他們只管瘋玩。

        “陳放！棉衣穿上再出去，你要感冒了仔細你那層皮！”進墻來的李樹枝頭本就不堪重負的皚皚白雪終于砸落下來，那樹枝又支棱起來了。

        腳尖還沒來得及碰上石梯上的雪白，陳放掉回頭去穿棉衣，倒不是他的皮多金貴，真得在奶奶一天不下十次的喊罵中仔細，要堆雪人，不穿好家伙什是要半途而廢的，這才是道理。

        立在火房門邊的洋鏟，火房放柴火角隅的簸箕，這兩樣是必需品，其他再零零散散找尋，總是有的。

        陳放將將‘拖兒帶女’地走出院門，陳洛陽大嗓門隔老遠就喊：“奶奶，我媽讓我們給你送點炭。”這是找到正規手段過河了，怪不得人都走到門口了，還不聽他爸媽吼。

        陳放奶奶又耳背了，大冬日的不知在后院忙些什么，菜園上也覆了滿滿當當的雪，翠玉的青菜葉子冒個尖，干慣了農活這時節閑不下來也只得閑下來。

        兩邊在門口下路的石階上遇個正著，擠眉弄眼一陣比劃，都明白對方意思后，倆姐弟進去了。

        “呀！這么大雪怎么還往這邊跑，幸好有你爸媽哦，正愁怎么熬過這個冬天。”屋里奶奶的聲氣明朗得很，耳背的人講話都很大聲氣，自個聽不見，還擔著份別人聽不聽得著的心。

        屋里陳洛雨又嘰里咕嚕說了兩句，火房門開了，陳放趕緊躲到一邊。

        “玩一會兒就回來吃糍粑，我才泡好米。”原來是在后院泡米，年前新打的東家送一塊，西家送一點早沒了。

        “曉得了奶。”看看，誰不喜歡這樣乖巧的孫女。

        “快點啊，進個屋去這么久。”陳放丟下簸箕給陳洛陽，自個扛起洋鏟放下話就走人。

        “去叫小眼鏡么？”陳洛陽等他姐跟上陳放了才說話。

        “別叫人眼鏡，人沒有名字啊？”到二娘院壩邊了，三人默契地貓著腰，陳放壓低聲音說陳洛陽，院壩坎離路邊大半個身子高，正好能躲下。

        天冷，陳洛陽把手伸進袖子里，隔著棉衣袖拿住簸箕邊，“你自己叫的了嘛！”聲音也是低低的。

        “噓!”楊二娘出來倒熱水，又是一灘好雪浪費了。

        “咋辦？進去叫人么？”他倆吵架陳洛雨從不搭茬，在旁邊看個熱鬧，這會體現出個領導樣子。

        “你去啊？”

        “那等等吧”聳得爽快。

        蹲得腳都要麻了也不見楊以碩出來，陳洛雨最先撐不住，撐著膝蓋站起來冷不丁喊一聲，“碩碩！”依舊是平翹不分，亂噴口水，三人頭蹲得更低。

        楊二娘只當沒聽見，這么冷的天，太陽還沒出來，出去玩是要感冒的。

        “家婆，我好像聽見房子外面有人喊。”碩大個臉帕□□得一張笑臉一塊紅一塊白，楊以碩趁家婆洗臉帕的空當說。

        “沒得人，你聽岔了，大清早的，哪個叫你，碩碩乖，好生坐到屋里烤火。”

        這要在平時，楊以碩的勇氣也就到此為止，但想起睡前陳放的樣子，又大著膽子開口，“我不冷，家婆我想出去玩。”

        兩人相處不到三天，都還隔著生分，楊二娘見楊以碩那種小心翼翼的樣子，心軟了，“那你等到。”說完走進楊以碩睡的屋里，再出來時手上拿了頂帽子，掛著個圍巾。

        “哈哈哈”

        對面三人笑成一團，楊以碩不好意思地正了正脖子上的圍巾，和圍巾一色的粉色雷鋒帽有些年頭了，絨毛外翻，楊以碩耳朵癢癢的，卻沒去撓，也自暴自棄地跟著笑了。

        “咱走吧，一會太陽大了雪就化了。”陳洛雨率先止住笑，拉了楊以碩戴著粉紅手套的小手，很有姐姐的樣子了。

        往年都是陳放和陳洛陽鏟雪，陳洛雨在滾好的大雪球上增增減減，拾掇出個雪人樣，今年陳洛雨多了個幫手，對雪人要求卻高了，這里眉毛不對稱，要重新找個枯樹枝，那里嘴巴太大不好看，扣掉重新做。精致且龜毛的毛病原來打小來的。

        “洛雨姐，這成不？”陳放端著一簸箕的白雪，第三次跑到陳洛雨面前。

        捏著點下巴肉垂眸看了眼，陳洛雨道：“不成，太挨地了，臟。”楊以碩走過來伸手挖掉那幾團帶泥的，兩雙眼睛又去看陳洛雨。

        陳洛雨退后一步，去審視他們的雪人，“算了，不要了，再拍點雪上去就太胖了！”

        “那你還一直催我們，催催催的！”砸在陳洛雨胸口的那團雪看似撲得很開，其實捏的不實，打人不疼。

        “陳洛陽你給我過來！”

        “陽子快跑！”

        像昨日一樣，楊以碩還站在一邊圍觀，冷不防戰火蔓延到自己身上。

        “小眼鏡救我！”陳放坦然拿楊以碩當了個盾牌，正中紅心！

        正懵呢，陳放抓起楊以碩的手就跑，“傻子，還等著被打呢！”

        楊以碩不記得第一團雪砸向誰，總之四人又不分敵我隨意開戰了。當盾牌的成了劊子手，上一秒洋洋得意的人下一秒被黃雀在后推進還未及染指的厚雪堆里。

        “陳放！玩瘋了，帶人回來烤下火，冷不死你們！”那聲音穿過火房，穿過高墻，傳到氣喘吁吁累得自個癱到雪地上的四人耳中，陳放率先起身，一個拉一個，往家走。

        才歇過氣來，陳洛陽一雙冰手揣在同樣冷冰冰的懷里左右捂不暖和，魔爪冷不防伸進身邊陳放脖子里，陳放被冰得一個跳腳，伸手去霍霍楊以碩，楊以碩看了一圈，在陳洛雨震懾的眼神中鬧回陳放，陳放和陳洛陽可不怕陳洛雨，四人又扭成一團往家里去了。

        身后頭戴粉紅雷鋒帽，粗大脖子堪堪得圍巾一圈的雪人孤零零立著，兩只手套東一只西一只扔在雪人腳邊。

        “快點，趁熱喝，莫等了！”

        陳放率先苦著臉一口悶了，楊以碩不知兇險緊隨其后，辣得個臉紅氣喘。

        “還有你們兩個，搞快點，耽擱我活路！”陳奶奶還在一邊等著收碗，陳洛雨小口小口抿了半天還剩大半碗姜湯。

        等陳奶奶收碗走了，四人哈著起晾嗓子。腳里火坑近了，才刨出來的火星旺，腳心燙得很，陳放往外縮。

        “別擠我！”四人坐在一條大長凳上，牽一發而動全身。

        “他擠我的！”陳洛雨動胳膊拐蹭回去，對面大小夾鉗上掛烤著四人腳趾濕透的襪子，四雙鞋齊齊立擺在火坑里，胖溜溜白凈的八只腳這時候離在一根長木柴上，燙了就高高立起來，沒一會腳酸了立不住又放回去。

        “火坑邊還打架是不是，帶頭那個今天莫吃粑粑，在一邊看到！”奶奶在堂屋里罵，四個人又老實了。

        三腳架上的火燒得旺，一會也就暖和過來了，等陳放他們穿好鞋襪，糍粑也好了。按理說圓團團的糍粑上還要拿兩個印章蓋花，大紅的在正中間，四周圍一圈綠的小的，但翻完年的糍粑不送人，都是自家吃，沒這么講究，況且白團團的一個也很漂亮的。這時奶奶在那個碗架柜上切成半指厚的小片，放進大大的碗里，陳放早把火房墻上掛好的粑架擺到火坑邊，又刨了些新的火星子，萬事俱備！

        “別動！烤起鍋巴才香。”陳洛陽將將碰到糍粑片的手被打回來，抿了上嘴唇很怨恨地看他姐，又迫于他姐說的確為實話，訕訕地抱膝垂涎等著。

        那糍粑剛起皸皮，等到漲大變成鼓鼓的一個又縮回去，表皮變得焦黃焦黃的，指甲刮過起聲，那才算頂好吃。

        “喏。”

        楊以碩長大嘴巴，不很能相信隨同陳洛陽目光一起送到面前的金黃糍粑是給自己的。

        “快拿著，燙！”陳洛雨燙得兩手來回倒，口中催促楊以碩。

        很快粑架上的另外幾塊也相繼好了，楊以碩才拿起放在膝蓋頂的自個那塊同大伙一起吃，矮板凳上放了白糖和剁椒，咬一口沾一下白糖，過會又去沾剁椒去膩。

        “碩碩你還吃么？”仍是很蹩腳的口音，像模仿老鼠偷糧時的窸窣聲。楊以碩吃東西也像城里人，斯斯文文的，陳洛陽四五塊下肚了，那頭才咽下第二塊。

        粑架上還剩最后一塊，看得出陳洛陽的覬覦，楊以碩笑著擺手，“不吃了。”

        往常也是陳洛陽收尾，光吃也不長個，經他手的碗都不必刷了。

        吃飽喝足，這一頓又夠幾個人瘋上好一陣，陳放仍將粑架掛回墻上，卻不坐回火房門邊，來到楊以碩坐的角隅里蹲下。

        “還疼不？”手指在楊以碩額角敷布邊緣描了一圈，另外兩人也歪過頭來等楊以碩說話。他們三都沒忘了昨天那副嚇人樣，險些以為楊以碩就要死了，早上打雪仗對上楊以碩初時還縮手縮腳。

        “不疼，我媽說小孩長身體，傷口好得都是很快的。”楊以碩語氣盡量歡快些安慰三人，提到他媽媽神色不免黯淡下來，玩忘了的憂傷又填進小小心里。

        “那我還是管你小眼鏡吧！我看你眼鏡都沒了，也好有個念想。”沒頭沒腦的一句，陳洛陽照例問得認證，末了還嘟囔，“suosuo，suosuo，怪難念的。”

        ‘啪’，這邊兩人正不知如何寬慰寬慰，陳洛雨沒好氣地打了她弟一巴掌，罵：“缺心眼子。”陳放只恨隔了兩個人，陳洛陽看出來了，身子歪得遠遠的。

        這邊卻歪打正著，楊以碩笑得很開懷，答應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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