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楊以碩應了前半句，憑著長久以來的強健體魄，最主要可能是因為年輕，躲過了后半句，很快恢復如初，這是身體上。

        另一方面，陳放覺得楊以碩有點變了，具體也說不上來哪變了，一定要說的話，可能是沒之前愛生氣了，當然之前主要也是對陳放生氣。

        但時間久了陳放又覺得楊以碩沒變，他還是會在陳放摸不著頭腦的時候生氣，只是更隱晦一點，陳放觀察總結了很久才發現，比如有時候楊以碩會突然說著說著話就沒聲了，有時候會暗自把拳頭捏得很緊，面上卻一點不顯。

        陳放很想開導開導楊以碩，但一方面他并不知道楊以碩大部分時候為何生氣，另一方面既然他和陳洛陽還接受著楊以碩知識上的開導，也就不好再反過來為人師了。

        很快他們會迎來最后一個兒童節，在時間長流中，這簡直不值一提，但總歸現在他們還是孩子，孩子都很喜歡過年，因為熱鬧，因為有好吃的，因為可以放鞭炮，因為因為他們還沒有長大。

        年夜飯三家輪流吃，今年輪到陳奶奶家，陳放一大早就被他奶奶在火房的動靜吵醒了，正想翻個身睡回籠覺，聽見二媽和楊二娘的聲音。

        “陳放！醒了沒有，醒了就來幫忙！”

        這么大嗓門，沒醒也醒了，陳放煩躁地在被窩里打滾。

        “陳放！”

        得，非起不可了，都怪楊以碩，今兒就是年三十，昨晚還壓著人補課，完了非說一張床擠不下三個人，死活把陳放趕回來了，陳放本來困得要死，回家的路上經冬風一吹，整個人都精神了，大半宿才睡著。

        “陳放。”

        低氣壓了，再不應聲奶奶就該破門而入。

        “醒了，馬上來！”陳放高聲喊回去，速戰速決，一個鯉魚打挺從被窩里轉出來，立馬冷得縮手縮腳地回去。

        “懶不死你，起個床起半天。”奶奶在生大灶的火，見陳放過去這么久才出來，拿起個引火的細柴枝給了陳放將將踏進火房門的右腳背一下。

        陳放很夸張地雙腳跳到門檻上蹲著，喊道：“奶，疼！”

        二娘從后門端了盆水進來，看見祖孫倆這樣，笑道：“多睡點好，長身體。”

        陳放附和：“就是就是。”

        “你就是個啥，成天睡這么久見你長了，個兒還沒到人家小眼鏡耳朵。”柴搭好了，陳奶奶撈過火筒一吹，能從奶奶映紅的面頰上判斷灶孔里火勢旺盛。

        “奶，我隨你，你看你到二娘耳朵沒有。”陳放邊說邊往跨進門檻的楊以碩身后溜。得虧有遠見，這不火筒就跟過來了，擦著陳放褲管而過。

        “你還怪起我來了，你過來，看我打不打你。”陳奶奶說著說著自個笑起來。

        一屋子人也跟著笑了。

        楊以碩眼看應該是又長高了一大截，陳放為他們家屋頂感到擔憂。

        陳奶奶帶著楊二娘二媽在蒸糯米，陳放和剛進門的楊以碩被指派去洗干凈一會打糍粑要用的石壘和錘頭。

        二媽二爸過來的時候已經把兩姐弟喊醒了，估計是等人一走又睡回籠覺去了。

        石壘就在堂屋出來的門檻邊，大部分時候都倒放在那當個置物臺，喂雞喂鴨的碗盆，臨時需要的篩子都在上頭出現過。

        陳放和楊以碩這會各掏住石壘一邊，合力把他翻過來，一二三的號子還沒喊出口，火房門口檐坎上二媽先怒氣沖沖地喊了。

        “洛雨！洛陽！你們要睡到什么時候，直接過來吃飯是不是！”

        對面河靜悄悄的，沒一點動靜。

        “陳洛雨！陳洛陽！”這是開始氣急敗壞了。

        ‘噗嗤’，陳放這邊先泄了力，但沒敢松手，怕壓著楊以碩。

        “你認真點！”楊以碩不滿道，明明自己嘴角也掛著笑。

        陳放立馬收住笑，故作嚴肅道：“好的。”

        兩人再次單手扳住石壘底部。

        “陳洛雨！陳洛陽！”這一嗓子吼得直接破音了。

        “哈哈哈哈哈哈，他倆死定了！”陳放壓低聲音，笑得眼睛都瞇成一條縫。

        “還能不能行了？”楊以碩本來不想笑，純屬被陳放帶的。

        “行行行，趕緊的吧，一會挨罵的又該是我了。”

        直等到陳放和楊以碩收拾妥當，火房里有四個大人，嫌他倆礙事就趕出檐坎曬太陽了，電視機在奶奶房里，這會開著也沒人看，估計不多會奶奶就會去關掉，陳洛雨和陳洛陽才從院門口姍姍來遲。

        陳洛陽一臉莫名地看著陳放朝他倆擠眉弄眼，還沒來得及出聲問，二媽粗嗓門叫罵追過來了。

        “大過年的也要睡到太陽曬屁股才起，一天就就曉得睡，我這是養了兩頭豬，豬過年還可以殺來吃泡湯，要你們兩個有哪樣用。”一連串不歇氣地罵完，二媽又進去了。

        “媽，我可以幫你吃肉！”陳洛陽不怕死地在院子里叫。

        “我蠢得很，用你幫。”這回聲音遠了，從后院傳來。

        火房里二娘勸解道：“大過年的，不興罵孩子。”

        二媽不知又說了點什么，大人們罵孩子完全當解個悶，又說點認為更重要的事去了。

        陳放楊以碩抱手看完熱鬧，讓出兩個位置給兩姐弟。

        “啊，又過年了~!”陳洛陽剛一坐下就伸了個懶腰，喊道。

        要方才平日，楊以碩定然不會搭理這種廢話，今天突然附和道：“是啊。”

        陳放認為也許是楊以碩前幾天剛過完生日吃完紅蛋，需要自持身份故作老成。

        “是啊。”他也很老成。

        “有病。”陳洛雨坐在最邊上罵三人。

        “哈哈哈哈哈。”參差不齊的笑聲在院子里回蕩，你方笑罷我登場，屋里也是笑聲一片，過年嘛。

        陳家溝下寨畢竟交通不大方便，上面有地皮能搬上去的都往上搬了，只他們三家外加最高上養花的大伯家還在下面。

        上寨的鞭炮一大早就悶聲響，這會夾雜著歡聲笑語，大伯家也開始放鞭炮，近了動靜大，屋里屋外講話都靠吼。

        “我還記得咱倆第一次見面，你就站在那兒。”陳放捂著耳朵，還非得在這時候說話，指著院子中央沖楊以碩大聲道。

        “不是。”楊以碩說，心里補充完整句話，‘那可不是我第一次見你。’

        “什么？”陳放沒聽見，鞭炮聲終于停了，“那時候小眼鏡就站在院子中間，跟個小姑娘似的。”陳放一邊比劃一邊對另外兩人說。

        “你還欺負人家了。”陳洛雨也回想起來。

        “對，咱小眼鏡這會額頭還留疤吶。”說著陳洛陽彎腰傾身去撥起楊以碩額前的長發，那道疤更淺了，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埋在發際線邊上。

        “哎呀，陳年舊事，你還提它干嘛！”嘴上這樣說，陳放也趴在楊以碩肩膀上想去看看。

        楊以碩皺眉朝后靠，躲開兩人的騷擾，“一邊去。”掩飾了全身的不自在，拂開陳放搭在肩上的胳膊。

        陳放支撐落空，訕訕地收回手，也不在意，提議道：“咱也放鞭炮去！”

        既然有新樂子，誰還樂意坐這曬太陽。

        陳放口中所說的放鞭炮，和大人那種點了火就放任不管的完成任務式放炮可不一樣。

        首先，工具很重要，必須要大人拇指粗的大炮。

        其次，地點很重要，這里不唯一，有水的田地里，土壤松弛能挖坑的土里，膽子大點的話，菜園子里，都是很好的去處，要是有條件也可以扔進瓶子里，但這需要跑得夠快場地夠大，避免造成誤傷。

        最后，火很重要，打火機不行，夾鉗夾住火炭點也不行，容易掉，要用來插在神龕上供奉牌位的香火，夠長，這樣點火的時候才不會慌張，有效降低失敗率。

        “好了嗎好了嗎？”陳放拿著香火在一旁催促，之前的把式都一一輪過了，他們這回又研究了新花樣，拆了一個大炮，拿它的引線和火藥把好幾個插在土里的炮火連在一起圍成一圈，準備憋個大招，陳洛陽正在做最后的準備工作。

        “好了，上，陳放同志。”陳洛陽轉身跑得遠遠地，命令陳放。

        “得令！”

        “快過來，快過來。”陳洛雨在身后笑著喊。

        引線‘噓噓’地冒出火花，陳放手里還握著香火，路過自覺站得夠遠的楊以碩，撈過他的手牽著就往后跑。

        沒等陳放跑到，炮火在土里悶聲響了，陳放回頭，看見紛紛揚揚噴散的土塊，還有楊以碩低頭看著他們牽著的手，臉上涌現的錯愕。

        打糍粑是個力氣活，不過分攤到兩個半男人身上就顯得輕輕松松了，三個充當一個半男人的倒霉孩子起先還錘子掄得過頭高，就是準頭不太一，凈打在石壘上，這會一個個揉胳膊捶肩，圍觀陳德民打，趁他休息的縫隙上前抓一手糯米飯吃。

        陳洛雨加入她們婦女組做豆腐西施去了，豆子是昨天晚上就泡好的，到現在漲成一個個黃胖子，混著水倒進磨漿機里頭，出來的就成了白色的漿，那蒸過糯米的大鍋這會梳妝打扮，又用來煮豆漿了。

        打好的糯米要趁熱團成糍粑，那邊煮上豆漿也過來幫忙了，一大伙人，身都轉不過來地圍在堂屋里，團的團糍粑，蓋的蓋花章，分工明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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