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六月，雨季來臨。

        細雨接連下了好幾天，整座城在濃霧籠罩下，又濕又潮，叫人心里發悶。

        城北，韻瀾會所。

        顧清安閑散坐在二樓包間，看著周圍央著她喝酒的人，眉眼始終蘊著三分笑。

        “安安，你六年沒回來，今兒這酒要是不喝，忒不給人面兒了！”

        “就是！”有人隨聲應和，氣鼓鼓的樣子，“幾年前你給我灌倒的事兒我可還記著沒忘哈，今天不管怎么說我都要把面子掙回來！”

        “你又不用為那個便宜媽守孝三年，這酒有啥不能喝的呀。”

        勸酒的說詞一套接著一套。

        “最近開始戒酒了，以后少喝，盡量不碰。”循著聲音看去，話題中心的女主角正雙手托腮笑著。聲音軟糯，像個還沒長大的孩子。

        “又開玩笑。”接話的是李乾，紈绔子弟一個，“前幾天我還聽人說，大晚上的在酒吧見了你，結束后上了別人車呢。”

        話音落地，有人沒忍住笑出了聲。

        大家心里都清楚，這位姐這些年心里眼里只裝了一個人，即使現在那人不在了，也絕對不會給別人留下半點余地。以她這頭鐵的性格，哪里來的男人？

        她這才剛回國沒幾天，那些有害風評的事已經找上門來了。

        他們當個笑話講給對方逗趣，卻不知恰巧說中了對方心事。

        房頂璀璨燈光印在顧清安身上，襯的她肌膚白皙耀眼，長而卷的長發垂落身后，直達腰間。她今天穿了黑色修身長裙，全身被裹得嚴實，只能看見脖頸光潔修長，其下是遮掩的春光。

        那人抬手，冷白腕骨隨意撫上額間碎發，紅唇微啟時，帶了淺淡的笑意，卻不達眼底，“真不喝。”

        喝酒誤事。

        她一向懶散，難得像今天這樣堅持，大家也不再勸。

        有人在為顧清安戒酒這件事扼腕惋惜，直言以后聲色場上少了一大樂趣。顧清安輕笑著回了幾句。你來我往之間，話題轉移。沒人再提及央著勸她喝酒的事。

        也有意跳那句畫外音。

        ——

        晚上十點多，顧清安出了包間。

        這群人太能鬧騰，不玩到盡興絕不會散。今天這個局是為她攢的，她自然不能使性子先走。只能借口包間太悶，出來透透氣。

        還有一個原因她沒說：她煙癮犯了，這會兒正難受。

        會所二樓走廊盡頭是個小陽臺。雨還在淋淋瀝瀝的下。顧清安從燈火走到暗處，她抽出煙，愣了兩秒后，想起打火機忘了拿。

        她攏了攏頭發，壓下心里忍不住往外冒的急躁，轉身準備走時，聽見身后有聲響。

        聲音清脆。顧清安抬眼望過去，就看見一簇火光在暗處移動，亮光不大，卻足夠引人注目。

        她眉頭舒展。若有似無地，鼻尖處傳來一陣清冽的男香，味道有些熟，被這涼風攪得斷斷續續，她一時間沒想起來是在哪兒聞過。

        她現在哪里還有心情去想這味道哪來的，一顆心都被那簇亮光勾著，看著它慢慢移動。黑夜之下，只能看見一雙骨節分明的手。

        “打擾了，先生。”到底還是沒忍住，“借個火？”

        畢竟算有求于人，顧清安話說的很客氣。

        對方人影掩在暗處，連輪廓都看不清楚，更別說長相。顧清安也沒太在意。心思都放在了那處光上。只是良久沒等來回復，忍不住皺了眉。

        “不方便？”她又問了一句。

        依舊沒人回她，擺明了是拒絕。

        她就算是性子清淡隨意，卻也覺得眼前人實在算不上是有禮貌。剛才想要抽一口的興致現在也消散個干凈。

        “打擾。”步子邁出陽臺時，顧清安留了一句話。聲音清冷，禮貌且疏離。叫時晏遲忽然想起那天深夜，她說酒后亂/性，純屬意外時，也是這樣輕飄飄的語調。

        “抽煙的壞毛病，什么時候學的？”男人低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顧清安頓住了步子，身體有些僵直。

        她回過頭，看見那人從暗夜里走至明處，那是顧晚萬分熟悉的眉眼，幾天前的早晨，她從他懷里醒來。再往記憶深處去想，她過往二十幾年人生里，也不乏有那么一段時間，自己是追在人家身后叫哥哥，吵著要抱的。

        走廊的燈光不甚明亮。距離她不遠的男人五官深邃凌厲，雙眸漆黑不見底。久居高位的人，周身是掩不住的矜貴和氣場，那人此刻眉眼微斂，沒了平日里的沉穩儒雅，面容冷峻，正垂眼看她。

        顧清安笑了。

        她忍不住有些感慨，不過是隨手惹下的一筆情債，竟然也追著自己不放了。

        “真巧，小舅舅也在這。”她聲音溫軟，還帶了點謙卑。仿佛自己在他面前真就是個晚輩，還是那種恭順聽話的晚輩。

        那聲小舅舅剛落下，時晏遲低頭勾唇嗤笑，笑聲細微綿長，眉眼間的嘲弄毫不掩飾。

        他一句話不說，單就這一個笑，就戳破了全部的體面。

        時晏遲生的一雙鳳眼，眉睫微彎時說不出的清俊，顧清安能看見那笑里藏著的深意。

        “小舅舅笑什么？”顧清安佯裝不知，抬頭看他。

        她唇色明艷，妝容精致，是端正精巧的長相，此刻看著時晏遲時眼神沒半點回避，“你情我愿的事，小舅舅還黏上我了？”

        時晏遲低頭看她，遲遲不說話。眼神移轉，最終落向她手中正夾著的煙。

        他伸出手，幾乎沒費半點力氣，那根煙已經落到他手中，隨后一個完美的弧線，進了一邊的垃圾桶，“在外面呆了六年，學的都是這些東西？”聲色低沉，語氣平穩，不顯露半點情緒。這是他在顧晚面前的一貫的長輩姿態。

        細細算來，他們倆之前相差也不過八歲。

        時晏遲看起來沒打算和她閑聊，扔掉香煙轉身臨走前，輕飄飄地丟下一句話，“裴然姓裴，和時家沒半分關系，算得上是個外人，以后見面，別喊我小舅舅。我受不起。也不想受。”

        等到男人身影即將消失在墻角時，顧清安出聲叫他，“時晏遲。”

        活了二十四歲，這是她第一次喊他全名，語氣實在算不上好，“既然這份孝心，時先生不想領，我以后不叫就是了。但那晚的意外時先生也別再提。”她話里沁著寒意，在這六月天都讓人覺得心冷，“我名聲臭了這么些年，現在也不怕多添一件，只是時先生羊皮披了這么久，一朝戳破就不太好了。”

        尾音落地，背道而行，再沒回頭看一眼。

        時晏遲垂下眼簾，手中那根煙已經燃至過半，即將燙到指尖，他看著那點微光，目色沉沉，隨手丟進垃圾桶，再轉身時眼底晦暗一片。

        ——

        酒消人散，已經是半夜。顧清安去結賬時，前臺經理擦了擦額間薄汗，“顧小姐，時先生已經結過了。”

        顧晚抬頭看他。

        平城姓時，能被人在后面加上尊稱的也就只有那么一家。

        那張卡被經理遞到半空，很久都沒人接。前臺經理一顆心七上八下的，心想著富家子弟也太難伺候。

        顧清安倒不是耍性子，她一時間有些犯難，她不想承時晏遲的人情，一點兒也不。

        這邊還在僵持著。

        直到站在不遠處的莫岑畫開口對著顧清安喊了兩嗓子，她才伸手取回，像是隨口提上的一句，“小舅舅人還挺好。”聲音不大，足夠讓經理聽清。

        經理：“”

        您說是小舅舅那就是小舅舅，您說的都對。

        只是經理忽然想起，剛才那位平城人人敬畏的時先生臨走時說話的語氣。他對這位便宜得來的外甥女喊一聲安安，這兩個字從他嘴里說出來，總好像有些別的意味。

        經理搖了搖頭，很快否定了內心的想法，這兩人云泥之別，實在不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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