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卦，算盡人間。
可天師卦術再神妙，卻也算不到如今，這方木室內師徒兩人這一次交談。
“師父，能給徒兒講講曾經洛城之下那個故事嗎？”
一雙眼神清澈如水，陳平看著唐洛。
“你已經從天鼓山的傳說中猜測出了什么。”唐洛的語氣若清風。
這不是詢問，而是肯定。
“那傳說，說的就是師父您，或者說只說師父您一人吧。”
“雷神見明和火神清融，都是一人，這個故事的主角，就是人與妖。”陳平看著唐洛平靜道。
唐洛閉目沉思，似乎在回憶什么，良久，方道。
“我天師一脈權柄有二，生人之雷，濟人之火。雷與火，便是我天師一脈震懾群妖的權柄。”
“昔日，我在東海與十三名大妖死戰，重創眾妖，但自身也力竭，和心……大妖魅姬最后激戰到了洛城天鼓山，兩邊都開始以命相搏。”
“最終，如今所知，雷之權柄被打得破碎，殘破的部分被我花費百年在天鼓山底滋養如初。”
“火之權柄，則被那大妖詭異地剝奪而去。”
唐洛的話讓陳平的心頭顫了顫。
“所以見明殘、清融死嗎……”陳平輕聲喃喃著，心中升起一抹寒意。
天師一脈最強大的力量，居然被魅姬在百年前險些齊齊廢去。
連權柄都能被剝奪，這是多少詭異的力量。
“不要小看魅姬。”似乎看穿了陳平的想法，唐洛開口道，“她的力量可能是如今東海蟄伏的大妖中最弱的一位，但她卻是手段最詭異，布局最險惡的一妖。”
“魅姬可怕的從來就不是力量，而是謀劃，你那日對付的妖瞳，心機遠不及魅姬本尊的萬一，這點你要警惕萬分。”
“萬幸當年為師也封印住了對她極為重要的一只妖眼，她那詭異的權柄也無法全力動用，不然如今早就卷土重來。”
“原來如此。”陳平漸漸明白了一切。
雖然他知道師父口中還有未盡之意，比如為什么魅姬對天師一脈的手段了解得那般細致；師父如今不出洛城，是不是也是因為那一次戰斗的代價所至；魅姬是在什么時候對李慕雪下手的。
這些依舊存在疑點，但師父顯然不會再說下去了。
不過眼下最關鍵的地方已經清楚了，陳平也明白一件事。
要想解除李慕雪身上的無形之咒，只有消滅魅姬一條道路了。
“弟子這一次下山的歷練，也是為了除掉這大妖嗎？”看著師尊，陳平開口了。
在此之前，他從未知道天師一脈下山的使命，是消滅大妖作為歷練。
唐洛沉默良久，最終搖了搖頭。
“這不重要。”
不重要？陳平神色微怔，接著失笑著搖了搖頭。
是啊，自己接下來就要死去的話，還談什么試煉。
“請師父動手。”摘下發帶，道髻散落成長發，陳平低下了頭顱。
大山深處，低沉的龍鳴帶著悲戚響起，卻被阻隔在道觀之外。
唐洛雙眼古井無波，手卻輕輕按在了劍鞘上。
風聲吹散觀中的長青樹葉，分明初春入夏時節，卻宛若寒秋凜冬。
劍光如清水般蕩開，陳平長發斷落一地。
迷惘間，陳平輕抬起頭，眼前師父已經站起了身。
“我問你，何為自私？”
像是以往十數年在觀中授課一般，師父對自己問道。
陳平端坐著想了想，說道：“只圖自身之利，輕身而不行善舉，是為自私。”
“不對。”
“請師父賜教。”
身前，唐洛睜開一雙渾濁的雙眼，淡淡道。
“你的行為貼合“少數”，不被“多數”人接受，那便是自私。”
陳平微楞，想著哪有這般道理。
“若有一日，要你選擇‘救蒼生’還是‘救一人’，你可會做出‘自私’之舉？”洞察人心的目光落下，唐洛的話語直擊陳平的內心。
陳平明白了什么，面色蒼白，低下了頭。
若是下山之前，他可能會毫不猶豫地否認，可眼下，他無法回答。
一人可命賤如紙，也可命貴如金，如心。
陳平發現，原來想要知道那一人是誰的念頭，便已是一種自私了。
修道十五年，原來他道心也不過如是。
“現在你明白，為何你當日戰得如此艱難了？”
唐洛終于開門見山。
當日陳平的表現如果作為天師歷練進行評價，那便是不合格。
鬼陣、人咒、蘇有、百面邪、乃至魅姬之眼，若是陳平全盛狀態之下，絕對可以輕松鎮壓，萬萬不會被逼到死地。
若非機緣巧合，唐洛的布置也在百年后趕上，當日洛城之上，便要隕落一名天師。
這一切的根源不怪別人，卻是陳平的責任！
“你道心不堅，所以沾染紅塵太深，連累自身，若無那桃靈，早就倒在降妖路上。”
“你道血不再，給了那丫頭，你一身修為何處使？今日你連我一劍都難接下。”
“你如今的能力，不足以撐起人間的一方風雨。你告訴我，你可能守護蒼生太平？”
原來師父依舊在勸自己。
原來九州卦算到的是人間的劫，若自己天師無為，受難的將是黎明蒼生。
很不講理，但陳平早就明白，當他選擇成為天師的一刻，就已經沒有講理的余地了。
這，是天師的責任。
“我給你一個選擇。”
那日天鼓山下，唐洛給了陳平一次選擇，陳平沒有回答。
這一次，陳平知道他必須回答了。
“今日起，你不可再離山半步。”
“為師將一身法力傳授于你，傳你至強之法，閉關直至天師大成。”
“屆時，你會是人世間真正的神靈，妖之生死，全在你一念之間，蒼生再無遺害。”
唐洛一句話，就像一記重錘，深深震撼陳平的心靈。
若真如此，那自己之前迷茫的一切，似乎都能得到解決。
那他，又有什么好猶豫的？
看著一地斷發，陳平明白了什么。
“敢問師尊，陳平這一閉關，需多少載？”
陽光灑落進木間，照在陳平身上，映出一地光陰。
蔓延至唐洛腳邊，泛出回響。
“人世間，百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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