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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五更天剛至,朦朧的夜色將褪未褪,天邊隱隱翻起些魚肚白來。

        “太子殿下,隨老奴回宮,登基吧!”

        一旁守著的老太監(jiān)時不時望向草屋外,外面層層持槍巍然挺立的衛(wèi)兵,老太監(jiān)似乎在尋找些什么,聲音顫顫巍巍。

        聞言,鏡前的少年卻搖搖頭,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青澀,卻又微微壓低,清亮中透著一股子威嚴(yán)。

        “孤說了,孤要等先生回來。”

        聲音不算大,一旁的老太監(jiān)聞言卻不由得一震,張張口想說些什么,最終只是嘆出一口氣來。

        鏡子里的少年烏發(fā)半束,面如冠玉,眼睛上卻蒙著一層白紗。

        饒是如此,仍隱隱可見白紗下深邃的眉眼,挺翹的鼻梁下,薄唇緊緊地抿著,似乎在壓抑著什么。

        屋外數(shù)百衛(wèi)兵將草屋圍了個水泄不通,卻無一人敢發(fā)出聲響來,只剩火把燃燒著噼啪的輕響。

        少年的耳朵動了動,一陣急切的馬蹄聲由遠(yuǎn)及近,他不由得身子一僵。

        還來不及反應(yīng),便聽得一聲巨響,門猛地被破開。

        粗重的腳步聲快得他還未動作,后頸便突然被一只鐵手掐住,巨大的力量生生將他拎了起來。

        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后,少年被人狠狠扔在地上,濃濃的土腥味混著血的鐵銹味兒侵占了他的唇齒。

        意識尚有些未回籠,他掙扎著要站起,就有人反架住他的雙臂將他撐了起來。

        一雙帶著微涼的手突然靠近,一把將他眼上蒙著的白紗扯了下來,眼前的光不算太亮,初見光亮的少年卻還是下意識低下頭去,瞇了瞇眼睛。

        身后受制于人動彈不得,眼前卻突然出現(xiàn)一雙暗金蘭紋黑靴,下巴猛地被抬起。

        少年哪里受過這樣的待遇,眼里滿是翻滾的恨意,狠狠將混著泥土和血沫的穢物啐了出去。

        然而對方只輕笑一聲,微微側(cè)身便躲了過去,男人強迫著少年抬起頭來,他這才看清眼前人的長相。

        眼前的男人鬢若刀裁下頜凜冽,一雙鳳眼如天邊未褪的夜色般深沉,一瞬不瞬地看著他,薄唇稍稍勾起,帶著些戲謔,卻絲毫看不出笑意。

        “陛下,臣來帶您登基了,順便送您一份大禮!”

        說完男人猛地將他的臉?biāo)﹂_,一個衛(wèi)兵捧著一個錦盒走向前來,將將開了些小口,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兒便撲面而來。

        竟是一條血肉模糊的斷臂!

        目光觸及那只手上,編法有些稚嫩的,他親手為恩師編織紅色錦帶時。

        他腦子幾乎空成一片,倏地生出一股氣力來,掙開身后壓制著他的幾個士兵,瘋了一樣朝男人沖去。

        對方甚至沒多給他一個眼神,一鞭腿便將他踢倒在地。

        隨后一只腳重重地踩上了他的臉,壓著他慢慢往土里碾了幾下。

        粗糲的沙石磨破了少年的臉頰,地上很快暗紅一片。

        少年拼命掙扎,卻像是有大山將他層層壓住。

        下唇幾乎被他咬破,腥咸的淚水模糊了眼睛,順著鼻尖一滴滴砸在地上。

        周邊衛(wèi)兵沒人敢說話,只是投來有些同情的目光。

        恐懼迷茫和屈辱壓著他喘不過氣,靜謐里似乎生出銀針來,一根根扎在少年心上,又將嗓子一針針縫上,只無聲地嗚咽著。

        男人突然彎下腰來,俯身至他頭頂,勾出一抹殘忍的笑,聲音如地獄惡鬼般傳到少年耳朵里。

        “本王向來不喜歡有人威脅到本王的地位,陛下的身邊,只能有本王一人!”

        “本王最喜歡看的,就是那些被活剮的人,死前掙扎的樣子。”

        “陛下,該登基了……”

        龍床上的皇帝突然驚醒,身上出了一層冷汗,管事太監(jiān)劉進忠聽到動靜,趕忙跑進來,小心翼翼道:“陛下,可是又夢魘了?”

        連楚荊揉揉有些發(fā)暈的腦袋,眼里猩紅未褪,狠狠喘了幾口氣才平復(fù)了內(nèi)心的憤怒,又恢復(fù)了平日里的清冷克制,只是搖搖頭:“無事。”

        劉進忠聞言腳步更輕了一些,揮手命人端來一盆水:“陛下,內(nèi)閣幾位大人還有……攝政王求見。”

        他凈了凈手,眼神愈發(fā)沉了下去:“宣!”

        “孫琴韻?”連楚荊看著內(nèi)閣擬出來的皇后人選,猛地一下合上折子,捏著折子的手青筋暴起,冷笑一聲。

        “砰”的一聲響聲如悶雷般砸在臺階下幾位大臣心上,瞬間便跪成一片,紛紛低下頭去,無人言語,大殿一時更加安靜下來。

        冗長的一段沉默后,有幾只麻雀不知好死地?fù)潋v著翅膀飛進來,落到糕點邊嘰嘰喳喳啄了起來。

        眾人低頭跪著不敢動作,唯有一人還站著,此時正偏過頭去,饒有興致地看著幾位不速之客。

        殿內(nèi)的氣氛劍拔弩張,唯有這人一身棠紫盤龍織錦窄袖袍,長身而立,身形偉岸,置若罔聞般側(cè)身看著那幾只鳥兒。

        劉進忠被那幾只鳥兒的闖入瞬間嚇出了一身冷汗,慌忙著將這幾只麻雀趕了出去。

        “陛下,要聽話。”趙景玄的語氣淡淡的,聽不出什么情感來,卻叫地上跪倒的一片臣子心驚。

        縱然說話的這位是當(dāng)朝手握大權(quán)的攝政王,縱然這位攝政王是皇帝的皇叔,但皇帝終歸是真龍?zhí)熳樱翘煜戮浮?

        叫皇帝如稚童般聽話,無疑大逆不道,偏偏臺下跪倒的一片內(nèi)閣大臣只能緘口結(jié)舌,這無異于趙高的指鹿為馬,甚至過之而無不及。

        果然,連楚荊聞言臉色更加沉了一些,扶著龍椅的手捏得有些泛白,聲音也沉下去。

        “攝政王莫不是專權(quán)慣了,忘了自己是從哪兒來的,忘了要納后的是朕,而不是攝政王你!”

        天子一怒,伏尸百萬,明明已經(jīng)是深秋,殿外瑟瑟秋風(fēng)吹過,跪在地上的臣子們卻紛紛抬起袖子擦了擦額角的虛汗。

        而趙景玄始終沒看向少帝一眼,眼神還落在剛剛滾落在地上的糕點上,他搖搖頭。

        “陛下年紀(jì)不小了,孫家的女兒賢良淑德,大方得體,才揚天下,是母儀天下的好人選。”

        趙景玄這話說的不假,孫家尚書的女兒孫琴韻,溫婉賢良,素有京城第一才女的稱號,確實是皇后的好人選。

        如果她的姑母沒有設(shè)計陷害殺死當(dāng)今皇帝的生母,致使當(dāng)今皇帝不過九歲生母就被下令賜死,后又使得幼帝不慎流落宮外,音信全無的話。

        彼時被奸人所害瞎了眼的連楚荊,做夢也想不到能坐上皇位的,會是自己這個從小長在冷宮的廢物皇子。

        更想不到這位登基前一夜才活剮了他恩師的皇叔,會請出儒學(xué)大家曹玏的墨寶,助他稍稍穩(wěn)了皇位。

        又雷霆手段地徹查他生母自刎一事,并果不其然發(fā)現(xiàn)另有蹊蹺。

        背后正是這位孫皇后,也就是孫琴韻的姑母,買通欽天監(jiān),用計逼死了連楚荊生母。

        至此,事情敗露,孫皇后三尺白綾自戕于自己宮中。

        然孫皇后雖死,攝政王卻力排眾議,莫名留下了孫皇后母家。

        恩威并施,手段雷霆,殺雞儆猴,不可謂不毒辣。

        京城蠢蠢欲動的四大家也都知道了這名不見經(jīng)傳的攝政王不是個省油的燈,遂斂了手腳,打算從長計議。

        然而一晃幾年過去,攝政王卻日漸收攏大權(quán),上斬皇親,下屠貪官。

        百官戰(zhàn)戰(zhàn)兢兢,無人敢去惹這位不茍言笑的“活閻王”,連皇帝都忌憚三分,成了名震朝野的第一權(quán)臣。

        孫琴韻的姑母害死了少帝的母親,如今攝政王卻又逼著少帝娶她,這無疑于蔑視皇威,可偏偏,攝政王手握大權(quán),又深得民心,皇帝奈何不了他。

        “朕看內(nèi)閣擬了不少名字,不是非這個孫家的女兒不可吧!”連楚荊已是怒極,薄唇抿得死緊,卻還是不能撕破臉,壓抑著怒氣。

        眾人皆聽出了皇帝口中的讓步,趙景玄卻像是沒聽懂少帝話里的意有所緩,此時才漸漸將臉偏過來,聲音帶著些慵懶和磁性,卻滿滿的壓迫感。

        “若臣說,非她不可呢?”

        “你!”連楚荊終于坐不住,卻依舊將怒氣壓制下來,只是死死地瞪著臺下的男人。

        趙景玄面上看不出什么神情來,甚至看著盛怒的少帝,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連楚荊一雙清澈桃花眼微微瞇起,死死看著臺下毫無懼意,甚至帶著幾分調(diào)笑的男人,一時間寂靜中似有刀劍在激烈碰撞,眾人被緊張的氣氛一時壓得喘不過氣來。

        再抬起頭,卻只見連楚荊突然踏著臺階一步步從高臺上走下,朝著趙景玄走去。

        眾人皆倒吸一口涼氣,不知道這兩位今天又要鬧成什么樣。

        看著少帝怒氣沖沖的樣子,一旁的太監(jiān)總管劉進忠連忙要去攔下,像是生怕少帝要動手似的,連楚荊卻猛地在趙景玄面前停下。

        他微微仰起頭來才能勉強與趙景玄平視,冠冕上緋紅的珠簾微微搖擺,將人如玉般的面龐襯得更加白皙。

        江邊初開的桃花般的粉唇稍稍勾起,連楚荊倏看著眼前皺起眉來的趙景玄,上前一步覆至對方耳邊:“那就如攝政王所愿,孫琴韻,朕娶便是!”

        趙景玄的眉頭擰得更緊,身體顫了一下,不動聲色地退了些:“既然答應(yīng)了,就別出什么岔子,別丟你先生的臉。”

        趙景玄說這話的聲音不大,大約也就只有兩人能聽到。

        眾人只見皇帝的臉色又在瞬間沉了下去。

        的確,連楚荊清楚知道就算自己現(xiàn)在不答應(yīng)趙景玄,日后對方也依舊會變著法兒強迫他。

        不如自己現(xiàn)在就答應(yīng),左不過是后宮多了件擺設(shè),到時候使點兒什么手段,用個名號將人打發(fā)出去,反倒更打趙景玄的臉。

        可趙景玄偏偏在這個時候提他先生。

        五年前清早的無助和痛苦,在瞬間將他侵蝕,偽裝出來的鎮(zhèn)定與和順霎時間消失。

        連楚荊渾身顫抖著閉上眼,腦海里那條斷臂卻愈發(fā)清晰,再睜開眼睛時,雙眼猩紅得瘆人,似乎要將趙景玄的皮肉一寸寸剮下來。

        他的手高高揚起,跪在地上的臣子皆暗暗一驚,少帝自登基以來,實權(quán)卻一直拿在攝政王手上,這些年少帝漸長,攝政王微微放了一些實權(quán)給他。

        這樣的情形,滿朝文武皆知兩人不和,但到底表面上還維持著叔友侄恭的假象。

        在場大臣也是第一次見兩人鬧成這樣,都恨不得將自己的眼珠子摳出來。

        早在一旁的劉進忠見狀,連忙上前拉住趙景玄要上前的身子,安慰道:“陛下,陛下您息怒啊!”

        這個老奸巨猾的老太監(jiān)也知道,現(xiàn)下去扯盛怒下的皇帝不是明智之舉。

        可皇帝這巴掌今日若真落在了攝政王臉上,明天上諫的言官恐怕得在門外跪一排。

        連楚荊卻冷笑一聲,高高揚起的手輕輕落下,只是在趙景玄肩膀上拍了兩下,覆至對方耳邊,如情人私語般繾綣,說的卻是最狠的話。

        “先生的仇,朕遲早要讓你千百倍地還回來。”

        趙景玄聞言卻勾起嘴角,慢慢后撤了一步,眼里盡是挑釁:“臣,恭候陛下!”

        說罷也不等皇帝吩咐,便兀自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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