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六回
阿鸮平時結(jié)巴,這時卻應(yīng)得分開干脆利落。
這一聲“我去”就像是個領(lǐng)頭訊號,緊接著,黎東先生也稱應(yīng)聲說要加入,連小蘭藥都嚷嚷說要去救人。
他溫文淺笑:“先生,您這想必是在說反話要把我留下來吧?”
“抱歉了,您一路照顧,我是感激不盡。但此行,我必須得去。”
秦夫人一直沒有作聲,直到這時,才嘆了口氣道:“我與公子您雖是萍水相逢,但委實敬佩公子為人。我亦欽佩楊老將軍。唉……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若有什么我能幫上忙的,公子但請一說。”
澹臺蓮州對小蘭藥說:“蘭藥,去把那個木匣子拿來。”
蘭藥取來裝滿百金的木匣子,澹臺蓮州沒用過里面的錢,這本就是他為了小奴隸和小白象討要而來的,此時,又奉給秦夫人,道:“那我想請您代為照料蘭藥和香香,至她成年能自力更生即可。”
秦夫人眼眶微紅,道:“公子庇佑我一路,我怎能要錢?這些錢我留著給蘭藥做嫁妝。我雖是弱質(zhì)女流,卻也讀過幾日書,知曉一諾千金的道理。我向您承諾,如有違背,便遭天打雷劈。”
澹臺蓮州沒想到她還發(fā)誓,一時間沒來得及阻止,又從袖中取出了早已準(zhǔn)備好的一卷寫在布帛的信,交給秦夫人,道:“你去到國都以后,找人將這封信交給王后,她定會想辦法解決您的心頭難事。”
此話何講?秦夫人怔住。
澹臺蓮州說:“夫人自稱是出外行商,卻沒買多少貨品,想必離家另有原因。我們路上走了那么久,倘若夫人還有其他可以依靠的親眷,想必早就去投奔。這世道,能讓一個伶仃寡婦這樣,無非是走投無路罷了。”
秦夫人哽咽:“公子洞幽察微,我確是被趕出來的。”
澹臺蓮州說:“你去找王后,她能幫您解決安家落戶。”
秦夫人又問:“您認(rèn)識王后?”
都這時候了,澹臺蓮州不再掩藏,直說:“她是我的母親。”
秦夫人眼淚還掛在睫毛上,大驚失色:“未曾聽說文靖公主還有情人?!”
黎東先生咂舌,必須插話:“蓮州公子姓澹臺,他是王上與王后的長子!不是文靖公主與情人所出的私生子!”
秦夫人赧然,音調(diào)迅速低下來,問:“這……王長子不是幼年被仙人帶走了嗎?”
黎東先生回:“王子正是從仙山回來的。”
這時。
小飛由任乖蹇攙扶著走了過來,在澹臺蓮州的背后喚了一聲:“王子。”
澹臺蓮州轉(zhuǎn)過身。
小飛還站不太穩(wěn),身形顫巍地向他深深作揖。
“我感謝您一片熱忱之心。”
“即便你身份高貴,然則,如今您無一兵一卒,車隊上下除您以外,我看最好連靠近也別靠近萬妖域。那么,您孤身一人,我覺得,著實不必與我一起去送死。”
這下人全到齊。
澹臺蓮州說:“我是在托付,卻沒有覺得自己必定是送死。”
黎東先生問:“王子可有計劃?”
“是還有什么仙術(shù)陣法可以施展?”
所有人都期盼地看著他。
澹臺蓮州撓撓鼻子,道:“我想慢慢搬來著……”
黎東先生:“搬?”
澹臺蓮州唯獨在自己的劍術(shù)上有自信,他自知天真,依然說:“是,先生,您知道我的劍術(shù),我想帶一兩個人不成問題。我想,每隔幾日,我?guī)б粌蓚、兩三個出來,三千個人,還活著一個我救一個。”
“我知道這聽上去很傻,但,總得有人做這件事。”
黎東先生呆了,他煞費踟躕地道:“您這是愚公移山,精衛(wèi)填海呢!”
“您就不能問問我有什么辦法嗎?!”
“您要知道,您現(xiàn)在不再是孤身一人了?你以為我為什么跟著您,我這是在追隨您啊!”
澹臺蓮州傻眼了,怔怔地問:“先生有辦法?”
黎東先生頗為咬牙切齒:“怎么沒有?這些天我一直在等您問我!”
秦夫人覺得像是突然有一道奔泉涌沖進(jìn)她的腦子里,讓她記憶一新。她上前一步,熱切地說:“公子,我想起來了,我亡夫家世代經(jīng)商,傳承百年,以前也曾去碎月城一帶經(jīng)商。他們留下了所有曾去過的地方的地圖,你看是否能為你派上用場?”
黎東先生:“善哉!夫人趕快找找!”
大家熱火朝天地商量起來。
你一句,我一句。
冷不丁地,俠客任乖蹇環(huán)顧四周,大笑幾聲。
澹臺蓮州問:“你笑什么?”
任乖蹇道:“我看這場上,老弱病殘,鰥寡婦幼,盡數(shù)到齊。自古至今,披堅執(zhí)銳的人族軍隊尚且不敢去對抗妖魔,從未取過一勝。我們這些個人想贏,更是天方夜譚。”
他目光如炬:“但我大抵是瘋了,我竟然覺得或許能成!”
向澹臺蓮州恭手:“王子,請帶我一起!”
小蘭藥舉手:“我、我也想幫忙!我能幫忙嗎?”
澹臺蓮州低低笑了兩聲,摸摸她的頭:“你不用,我們大人出生入死,不就是為了保護(hù)孩子?”
“此言差矣。”黎東先生撫捋胡子,“小蘭藥也能幫上忙,當(dāng)然,沒有性命之虞。”
澹臺蓮州:“哦?”
“請先生教我。”
他們都是這世上被拋棄的存在。
是平原上一簇簇在風(fēng)雨后搖曳微弱的野火。
聚在一起,擰作一道,又亮起來,成了一團(tuán)牢而不散的火光。
這一團(tuán)火照亮了澹臺蓮州的胸膛,他才驚覺自己一葉障目了。
侍者抱來草席鋪在樹下蔭庇處。
于是,這群老弱病殘、鰥寡婦幼還真的坐下,開始商榷起伐妖救人之計。
-
碎月城。
夜里下起一場雨。
全城三千人暌別十余年全部聚在一堂。
所有人都分到了一碗煮熟的滿滿的糧食,甚至還有一碗肉湯,這樣豐盛的伙食也已經(jīng)太久太久沒見過了。
明天,等雨停了,他們打算發(fā)起反攻,嘗試全力以赴,突破圍困。
王都拋棄了他們,這是碎月城最后的一縷士氣,若是殺不出去,將來更無可能。
與其如屈辱地等死,不如拼死一搏的痛快!
那么赴死之前,當(dāng)然要吃飽最后一頓飯。
雨聲急密,像是在為他們擂響戰(zhàn)鼓,又像是催命的鑼鼓。
誰都沒有底氣。
一片死寂的靜默中,有人壓著聲音哭了起來,接著哭聲越來越多,眼淚落進(jìn)碗里,繼續(xù)吃。
唯有楊老先生一滴淚不落,他說:“我自束發(fā)年紀(jì)便心懷耿介之志,那時多自命不凡,覺得將來必有一番成就。未曾想,十七歲來了碎月城,一晃三十多年,頭發(fā)都白了。”
“剖竹守滄海,枉帆過舊山。”
“倘若讓我再選一次,我還是想來這里守著大家。”
“我老了,可你們不少人都還年輕,不要自暴自棄,努力活下去。要是活著走出去了,不要忘記碎月城的大家,將來請在院子里大家種一棵白榆樹,每逢祭日便澆一杯酒吧。”
眾人哭聲更為悲慟,但求生之欲卻被再次激發(fā)起來。
在這哭聲之中。
好像加進(jìn)了一個不合群的聲音,外面有人在喊:“將軍爺爺!將軍爺爺!”
坐得離楊將軍最近的東宇抹著眼淚說:“爺爺,我都傻了,我仿佛聽見了小飛的聲音。”
楊老將軍細(xì)細(xì)辨聽,緊皺眉頭,說:“不,這就是小飛的聲音!”
小飛就這樣像是憑空冒出來似的,竟回來了!
他的聲音像是一顆石子落下來,落在本來已經(jīng)漾起的絕望漣漪暫時平靜下來。
沒人有空疑問他怎么回來的。
只注意到他說:“將軍爺爺!我找到人救我們了!”
楊老將軍猛地站起身來,因為起身太快,頭暈了一暈,眼前發(fā)花,須臾之后,視野才重新清晰起來。
——是誰?
一個白衣男子隨之步入光線晦暗的地堂。
這個男子生就竹骨玉肌般的面容,貴不可言,但所有將士都能看出來,他走路的姿勢一看就是個武功高強(qiáng)的練家子,還有那把看上去不太像話的鐵片劍,都莫名地讓他們望之敬畏。
無人指揮,將士們自發(fā)地起身,向兩邊散開,讓出一條路。
男子卻沒有像那些貴族一樣,偃蹇驕傲、目空一切地走過去,他的視線平放,慢而仔細(xì)地環(huán)視了一圈,竭力地看清在場的每一個人,道:“還剩三千零一百六十一人。”
他長出一口氣:“還好還好,我來得不算太遲。”
楊老將軍心下一驚:“你是何人?”
男子道:“我是澹臺蓮州,昭國現(xiàn)任昭仁公之子,我來接你們回家了。”
楊老將軍嘴唇嚅囁,無意識地抬了抬手,卻不知該如何安放,再定睛一看,對方身上穿的白衣是喪服的左衽款式。
這是為他們犧牲的將士們服喪。
剎那間,他老淚縱橫,無法遏制。
如將溺死之人抓住浮木般,立時信任了澹臺蓮州。
楊老將軍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大家都等著他要說什么,聽見他壓著哭腔還要厲聲喝道:“停下!停下!都別吃了!”
“省省糧食!還得接著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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