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1更】大勝第章 第章 第章 )
裴桓輕裝簡行, 孤身一人,策馬來到幽軍的扎營之地。
因先前已經遞交過拜帖,得到了他們長官的接受, 是以士兵只是簡單地檢查了一下他身上有無攜帶兵器,就對他放行了。
裴桓,即黎東先生是一位聞名于各國的策士, 他曾周游列國三十載, 滿腹縱橫之策, 是諸多王侯的座上賓。這長期的聲望的積累, 使他無論想要謁見誰, 對方都必須給他幾分面子。
奉命率領軍隊出征的幽國將軍周蹇也很好奇, 況且,他在十年前還是個少年時,曾經有幸聽過黎東先生的一場坐論, 對其印象深刻。
當時他還與幾位同窗討論, 黎東先生究竟會棲在哪一家, 沒料到他直接銷聲匿跡,再出現便是現在了。
周蹇特意拿了個喬,沒有出門去迎接黎東先生,而是坐在帳子里等人進來。
就是黎東先生進入帳子的時候,也沒有小兵在一旁幫他搴開簾布, 而是要他自己動手。
周蹇安居高座, 好整以暇, 見到了儒士打扮的黎東先生。
他飛快地脧巡一眼, 這位當初滿頭烏發、意氣風發、受人追捧的策士已經兩鬢霜白, 蒼老年邁,委實讓人唏噓。
在他看來, 世上沒有人不貪慕功名利祿,那些嘴上說不要的,也不過是裝腔作勢地討價還價罷了。
曾有幾位王侯邀請他出仕,他都嚴辭拒絕,最近卻聽說他投效了一位名叫“公子蓮州”的奇人。還聽說這位公子蓮州救出了被困在萬妖域三十年的碎月城將士,實在是匪夷所思,半年間已經傳遍天下。他并不大相信,人與仙魔有別,其中差距并非兵戈可彌補,但他手下的士兵們人人都在議論。
他認為,裴桓是自作自受,年輕時自視甚高,覺得哪位君王都配不上他的輔佐,到老了無甚成就,如喪家之犬,才想到得找個家,現在投奔了一個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毛頭小子。
盡管黎東先生看上去比他同齡人看上去要健壯年輕得多,他的脊背依然筆直,目光依然明亮,笑聲也依然響亮,此時他正笑著步進,拱手道:“周將軍,許久不見了,上次見你還是十二年前,在幽國國都的大榕樹下。我還記得你便能言善辯、慷慨激昂,果不其然,如今已飛黃騰達,得成將軍之尊。”
這老狐貍!何其卑鄙,居然還記得十多年前的一面之緣,他自己都記不清具體日子了。
周蹇作過心理戒備,還是不免對黎東先生升起一種近似于重逢故友的好感,再堅持著倨傲的態度未免不好,他終于起身相迎:“黎東先生,您的風姿一如往昔。”
然而,跟黎東先生交談了幾句以后,周蹇開始困惑起來,因為黎東先生身上一點也不見沉沉暮氣,相反,給人以朝氣蓬勃之感。
一個老人與朝氣蓬勃無疑是反義詞,但事實的確如此。
這使得周蹇第一次心生好奇,他的主公“蓮州公子”究竟是何許人也。
能讓驕傲的裴黎東心甘情愿地臣服。
寒暄幾句之后,黎東先生道:“祝賀周將軍在邊境取得大勝,建立軍功,回去以后一定能會幽國國君的稱贊,加官進爵,得到美玉錦繡的賞賜。”
“但我請問,將軍認為您能獲勝的理由是什么?”
周蹇:“幽國土地豐饒,國力強盛,綴甲厲兵,自然會效勝于戰場。”
黎東先生:“老朽卻認為,是因為幽國士兵熱愛自己的家鄉,在國境線上作戰,士兵是報著保家衛國的信念在戰斗,加之將軍指揮有方,所以才取得了勝利。”
說到這里,他話鋒一轉,帶著一種精明的微笑說:“然則,你已取得了出師之名的勝利,再繼續勞師動眾,急速行軍,讓軍隊精疲力盡,恐怕不好吧?”
“先前你并非在昭國國內備兵,昭國并不知道你的情況。如今你得寸進尺,闖入昭國之中,一舉一動都被注意。百姓們不想亡國,軍隊必定會士氣大振,此消彼長之下,幽國軍隊只怕會失去之前的優勢。”
“屆時,您勞師動眾卻沒有收獲,人們一定會生出怨恨、背叛之心,還會弄巧成拙,消抹了你之前辛苦打仗的功勞。”
在周蹇看來,裴桓從未領兵打仗過,哪有他行伍多年,深諳兵家虛實妙用?
周蹇豈會被兩三句話給嚇到,語氣卻已冷下來:“兵家見利而進,此乃天經地義。我敬佩你的這份慈悲之心,不過,先生還是回黎東山蒔花弄草更好。”
換句話說,就是讓黎東先生滾回去種地,不要多管閑事,就算他想多管閑事也沒有任何用處。
黎東先生惋惜地搖了搖頭,用覺得孺子不可教也的困擾語氣說:“我只是想來提醒,周將軍若再一意孤行下去,必將遭遇大敗,不如就此收手。”
周蹇被逗笑了,蔑意地嗤一聲:“哦?此話怎樣?裴老莫不是認為這樣能唬住我吧?昭國國君昏庸無能,百姓生活困苦,我們幽國不過是替天行道罷了。難道不是嗎?你為什么要幫這個已經朽敗將傾的國家?”
黎東先生莞爾一笑:“昭王是無能,但他的兒子,也是我的主公蓮州公子有傾世之能。他熠耀如鳳凰,我信他能讓這亂世在塵燼中涅槃重生。”
黎東先生問:“可借您桌上的蠶豆一用?”
周蹇將裝著滿滿一碗的炸蠶豆推過去:“裴老想吃的話,我可以讓人給你裝一整袋帶回去,也請你的主公嘗嘗。”
黎東先生撿蠶豆在桌上成堆成堆地擺了起來,周蹇起初不以為然,看著看著,意識到這是在干什么,陡然后頸一寒,毛骨悚然。
這是在擺他的軍隊布局,連數量比例都相差不大。
黎東先生指著不大不小的那一堆代表著虎賁營地的蠶豆,說:“這是五百人。”
大家出來打仗都會吹噓一下自己的兵力,比如他號稱自己帶了八萬大軍,包括戎車一百乘,虎賁三千人,甲士五萬人,實際上只有一半多而已,還沒算上之前的損耗。
黎東先生既沒挑明,周蹇也只能跟著裝傻,只是額上已經滲出了涔涔冷汗。
接著,黎東先生從袖子里抽出一根長布條,他將本來都擺放齊整的蠶豆全部推到一旁,再將布條擺成一個彎曲的形狀,很明顯能看出來這是昭國境內的珉河。
最后他將桌上的兩個空茶碗給倒扣過來,放在珉河的兩岸地方。
“咯噔。”
這次,黎東先生執拿了一枚蠶豆。周蹇此時已經無比明白,這枚蠶豆就代表著他自己。接著,黎東先生以執棋的手勢,從河的下游推到上游,到兩座茶碗山的中間時停下,道:“將軍想必從這條路推兵到王都,我的主公已有準備,你討不了好,如果一意孤行,恐怕要葬身于此山腳下。”
“到時我會給你收尸,將你的頭顱送還給你的父母,只是可憐他們要白發人送黑發人了。”
黎東先生言罷,拍拍手,也不收拾被他弄亂的桌子,向驚愕無言的周蹇告辭,施施然而去。
周蹇驚惶一日,夜不能寐,在枕席上翻來覆去。他想不通裴桓是怎樣知道他的真實兵力,又是如何精準地猜出他的用兵意圖,是他們的軍營里出了間人?還是如裴桓所說,進了昭國以后,有無數雙眼睛在窺視測探他?
最可怕的他無法想象能駕馭這般鬼才策士的人究竟是怎樣人物?
他應當沒多少兵力,也來不及調度昭國主力軍過來。
要不要換一條路走?還是換一個戰略?思來想去,他猶豫不決,最后認為,或許裴桓那老狐貍就只是在嚇唬他而已。
兵家大忌朝令夕改,既已決定,還是走下去吧。
然而,因為裴桓言之鑿鑿地說一定會在堯山附近擊敗幽兵,他與謀士反復商量以后認為對方可能會調大軍過來埋伏,他們必須搶占先機,提早過去,才能沖破對方的包圍之勢。
于是周蹇下令幽兵取消了原定的三日修整,急忙行軍,力圖提早趕到。
他自我安慰:一個無甚打仗經驗的耄耋老兒與黃毛小兒能有什么用?
澹臺蓮州在一山峰高處,與黎東先生一道眺望即將行至堯山的幽兵,道:“先生妙算,幽兵果然驚慌行軍,打亂節奏。”
黎東先生道:“他們師出無名,還沿途劫掠,在道義上孤助無援,此減一半勝算。士兵因此而心思浮散,還勞師襲遠、驕縱輕敵,再減一半勝算。他們的主帥更是傲慢無禮,輕而寡謀,怎能不敗?”
“周蹇要么改道,計劃大亂,讓士兵混亂,要么提早撥軍,到時我們搶在他們人困馬乏還未休息時進攻,或可取勝。”
論先機,他們有蘭藥驅使鳥雀幫他們先探知好敵軍排布和數量;論后勤,他們有極擅統籌兵糧的秦夫人與楊老將軍;論軍隊,他們有以一當百、可戰妖魔的碎月城精兵,更添一支三百好馬的騎兵。
三千對兩萬,盡管他們在兵力上的確遠遠不足,但再加上他給幽兵主帥下了一劑心理上的猛藥。
到這里,黎東先生自認無遺策。
他只擔心他的這位主公會心軟,補充道:“公子,死生乃兵家常事,與妖魔虐殺不同。”
澹臺蓮州盤髻束冠,但鬢邊有幾綹疏細的發絲沒有梳上去,隨風在他瓷白的頰邊拂動,他遺憾地道:“我明白,將士就是將士,將士是職責就是打仗,以命相搏,我若輕視之,才是不尊重。”
黎東先生還是說:“您適合作君王,不適合做將軍,這次出兵,還是讓楊將軍或是孟叔來領兵吧。”
澹臺蓮州垂眸俯瞰著蟻行的軍隊,日頭自他側臉照過來,讓他的眉宇眼睫綴著光似的,道:“若我在,定由我身先士卒。我不在,再由他人領兵。”
黎東先生無奈:“如非您的劍術超絕,我定要死諫讓您留下。但是,公子,我只能謀劃到這里,倘若到時有什么變故,還請您顧惜自己性命。”
澹臺蓮州輕輕一笑,瞳眸澄澈,不置可否:“謝謝先生。”
黎東先生陡然想起,他曾在研讀兵書時看過這樣一句批注,大致意思是,這世上最強的軍隊是有勇氣不顧一切困難向死亡行軍的軍隊。
明明蓮州公子總是溫柔雅致,如水一般清冽,有時,譬如現在,譬如之前救碎月城時,卻會給他一種向死而生、往而無畏之感。
……
澹臺蓮州率四千碎月軍敗十萬幽師于堯山,生擒幽將周蹇,押往王都。
后史稱之為帝出世之戰,威而初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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