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回
【第十一回】
清宵濁暑, 窗殘月影。
月亮的清暉傍在岑云諫的臉畔,讓他看上去更像是一個散發著銀色寒氣的冰人。
貼在澹臺蓮州滾燙額頭的手也讓他覺得很舒服,多看了一眼, 為了節省力氣地閉上眼睛, 有氣無力地問:“你怎么有空來了?”
岑云諫只是探了下他的體溫,就收回了手,道:“這點空還是有的。正好路過,就來看看你。”
澹臺蓮州問:“有藥嗎?”
岑云諫默了默,答:“我隨身帶著一些補充靈氣和治療受傷的丹藥和草藥。旁的卻沒有, 我沒有看過藏書閣的醫術, 只怕你吃了不對癥。反而對身體不好。”
“要么我帶你回昆侖一趟, 找醫師給你看病, 應當很快就好了。”
澹臺蓮州慢慢地轉過頭, 睜開眼迷蒙地看著他, 眼位搽了胭脂似的微微泛紅, 眸子則像浸在水里的玉石,潤而生輝,水盈盈, 任誰看了都要心軟幾分,道:“那給我一些補充靈力的藥物吧, 多半也有用。我是積勞成疾,氣血不足,前幾日夜里趕路穿得薄了,便受了寒,補上估計就好了。”
岑云諫:“我不是要抓你回去。”
澹臺蓮州:“我曉得。我只是覺得不需要那樣興師動眾, 小病而已。”
岑云諫全不贊同他這個不顧惜自己的說法:“都病成這樣了還小病。凡人那么脆弱, 多受點風, 說不定就會病死了。你在昆侖的時候可從沒生過這樣的病。”
澹臺蓮州輕笑了聲:“嗯,我在昆侖時從不生病,那不是也沒事做嗎?你倒是病過兩回。給我兩顆藥就能解決的事,沒必要特意回昆侖。”
勾起了兩人的回憶。
在他們成親后的頭兩年里,澹臺蓮州也發現了岑云諫沒有強大到完美無瑕,他經過一場艱難的戰斗以后也會需要療傷。
有一次回來的時候好好的,打坐過了一會兒就暈過去了。
澹臺蓮州照料了兩日,岑云諫才醒過來。
岑云諫伸手要把他扶坐起來吃藥。
剛俯身靠近些,澹臺蓮州就抬起手,作阻止狀。
岑云諫滯住身形,說:“躺著吃藥我怕你會嗆著。”
澹臺蓮州嘴唇嚅囁,聲如蚊訥:“不是……我好幾日沒沐浴,身上有味兒。”
真不想這樣狼狽地與人見面。
尤其這個人還是他已經和離的前夫。
話音落下,岑云諫再次伸手抱起他,道:“我每次出去打仗,殺了妖獸也一身污臭。”
澹臺蓮州如今在病著,沒什么力氣,身子發軟地靠在他的胸膛,頭也歪在他肩膀。
岑云諫將小瓷瓶遞到他嘴邊,不需要提示,澹臺蓮州默契地喝下藥。
冰涼的藥液淌進發熱的軀內臟腑,猶如在干涸熾熱的沙漠里下起小雨。
澹臺蓮州上輩子沒試過在生病吃這種藥,一般情況下,那都是在修煉前吃的。
他初時覺得很舒適,但很快,體內略降下去的體溫一下子重新升了上來,身上也在瘋狂地出汗。
岑云諫用滌塵術給他剛洗了一遍身上的臟污,轉頭一看,還在冒汗。
汗流浹背,整個人都熱氣騰騰的。
澹臺蓮州頭疼得要炸開,氣息也如消弦的箏般,漸漸弱了下去。
岑云諫感覺自己的心臟被瞬間攥緊了似的,緊摟住懷中這無骨般的身軀,輕拍他的汗津津的臉頰,問:“蓮州?蓮州?更不舒服了嗎?”
說是拍,但一點也舍不得用力,倒像是在撫
摩。
指尖擦過澹臺蓮州的眼角,摸到一滴眼淚,接著是兩滴、三滴,自他的指尖流到指縫,又滑落下去,沿著手背上微凸的血管滑進了袖口里。
溫熱。
“疼哭了嗎?”
岑云諫輕聲問。
澹臺蓮州哭得停不下來。
他憋了很久很久了,早就想哭了,卻哭不出來,這會兒也不知道是被什么所觸發,一開閘,淚水便止不住。
澹臺蓮州病懨懨的,冷不丁地問:“你是怎么做到那么冷心冷肺的,教教我好嗎?”
他抽噎著問:“先前他們去救我,死了兩百多人。我一想到,夜里就覺得睡不安穩。”
岑云諫哭笑不得:“……你已經做得很不錯了,這個傷亡很少了。”
澹臺蓮州:“再少也是有人死了,每一條命都很重要。卻為我死掉了。”
興許是因為發燒,興許也是因為在他面前的人是岑云諫,否則他不會像這樣毫無顧忌地打開話匣子。
沒有比岑云諫更好的傾訴這個問題的對象了。
“兵書里第一句就是慈不掌兵。”
“可我就是這樣的性子,我該怎么改呢?”
“但我改成那樣了的話,我又與我厭惡的樣子有什么區別?”
“岑云諫,我一開始沒想要當國君,我下山是想做個游俠,可是,游俠只能救幾個人,當國君卻能救很多很多,我太貪心,我想多救幾個人。”
“結果到頭來,因我而死的人也變多了。”
“我一見到有人死掉,我就想哭……又不能哭。”
岑云諫的心尖不由地酸軟下來,他低頭望著歪在他懷里哭的澹臺蓮州,目光像是穿過他的身體,看到了十幾年前,剛到昆侖與他青梅竹馬的小蓮州。
夜里也會偷偷躲起來哭。
小云諫聽了好幾晚,忍不住去問:“你為什么一到晚上就眼睛流水,還發出奇怪的聲音,是生病了嗎?”
被發現偷哭的小蓮州羞紅了臉,說:“那不是生病,那叫哭泣。你沒哭過嗎?你怎么連哭都不知道。”
小云諫一本正經地說:“我沒哭過。那你為什么哭呢?”
小蓮州說:“我想我娘親。”
之后,小蓮州就時常去找小云諫哭。
練劍受傷了要哭,練得不好要哭,練累了然后哭著臉。
他笑得時候滿臉燦爛,哭起來也毫無預兆。
像傾盆大雨,嘩啦啦地把云里的水全部擠出去,就又能開晴了。
那是幼時的小蓮州。
后來嘛,沒人會看他哭,沒人會在意他哭,而且漸漸長大,心智堅定,也就不哭了。
澹臺蓮州記不清自己多少年沒有哭過了。
更別說像這樣毫無顧忌地哭泣。
岑云諫問:“那你怎么在我面前哭?”
澹臺蓮州甚是理直氣壯地說:“反正我在你面前哭過也不止一兩回了,你也不會說出去,跟你哭一下不要緊。”
岑云諫似乎嘆了口氣,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輕輕撫了一下,好像說了一句話:“那便哭吧。”
澹臺蓮州沒大聽清。
叫這股病氣攪得神志不清的作祟,澹臺蓮州一口氣說了好多。
他說他見到清泉村的奶奶和孫女相依為命,差點被妖魔吃了,想哭。
他說清泉村的村民自己都吃不飽飯了,還竭盡全力地給他食物,想哭。
他說在路上看到被妖魔吞食過后遺留下的嬰孩的殘骸
,想哭。
他說看到餓殍遍地,斷壁殘垣,想哭。
他說知道碎月城的將士守了三十年,想哭。
他說第一次打仗之后清理戰場,看到死去的人,想哭。
……
他說早就想哭了。
哭了停,停了哭。
他總想做點,再多做點,他是從仙山上下來的人,他的身體在仙山上汲取了許多靈氣,就算比不上修道者,也比大多數普通人要強壯太多。
所以每天少睡幾個時辰不打緊。
他放大伙休沐養神,自己卻接著熬夜讀書,想,他落下的功課太多,不抓緊補上怎么可以?
心血被熬了又熬,還悶著郁悒。
不病一下才奇怪了。
岑云諫先前就覺得哪里不對勁,如今看他哭成這樣,終于想到了。
他太了解澹臺蓮州的性子,連只螞蟻都不忍心踩死,摘花也會為花心疼,心地這般柔軟善良的人,怎么讓他去做一個看著幾百幾千甚至幾萬人去死都不眨眼的鐵血君王?
就是澹臺蓮州如今的劍術大進。
但在岑云諫看來,還是護更多,攻得少。
平日里用不顯,往往要到危急時刻,劍鋒也才變得銳利起來。
他并未把腦子里的這些思考說出口。
沒什么好抱怨的。
正如他走到他現在的位置上一樣,澹臺蓮州也是。
有時候,天命由不得他們自己選,給予你這份責任,那么埋頭去做就是了。
澹臺蓮州哭得累了,不作多想地說:“要是能把你的冷心分我三分就好了。”
岑云諫反而喜歡聽這樣任性的話。
盡管這有一半在無意地譏諷他,他難得地得到了澹臺蓮州離開以后的這兩年多來第一次的放松,不自覺地笑了笑。
要是昆侖的弟子見到這時他笑起來的樣子,怕是會像見到雪山上開花一樣驚詫不已吧。
岑云諫笑問:“得用你的來換。用你的三分心軟來換嗎?我想是不成的。”
【第十二回】
澹臺蓮州一片漿糊似的的腦袋此時并不能準確理解岑云諫的意思,只仰著臉,頭枕在岑云諫下滑的臂彎里,微微歪著,不規律地輕噎,望向他。
岑云諫的影子隨著月光在悄悄移動,像是一方黑紗,輕輕地蓋在澹臺蓮州的身上,卻露出了半張臉,一雙眼睛。
此時胡亂哭了一通的澹臺蓮州臉上亂遭的不像話,淚痕,汗漬,發絲凌亂,眼睛也微微紅腫了。
眸光卻格外干凈,濕漉漉,像是雨后的新葉。
屋外萬籟俱寂,澹臺蓮州意識混沌,總感覺世上仿似只剩下他們二人。
岑云諫身上那如頑固不化的冰層也不知不覺地被融化了,變得有了那么一丁點熱氣。
那蓋在澹臺蓮州身上的黑紗漸漸上移,把他的整張臉都蓋住了。
岑云諫如被一根無形的絲線牽引著,拉近,輕輕吻他的眼皮上。
吻了以后,他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事。
再直起身。
月光重新照在澹臺蓮州的臉上。
他仔細地觀察澹臺蓮州眼睛里每一點細小的光,還是被燒得傻愣愣的,但是沒有厭惡和拒絕。
后來岑云諫回想起那一時刻,也說不清自己是怎么了,就像是鬼使神差了。
他俯身過去,哄著澹臺蓮州地說:“靈力一口氣灌進去,大抵是漲住了,我幫你梳理一下吧。”
澹臺
蓮州似乎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又似乎不明白。
反正,稀里糊涂的,就那么發生了。
下山以后過了兩年多,他也素了兩年多。
因為沒有再對誰動過心,澹臺蓮州以為自己清心寡欲了,看來情是裁了,欲卻沒有。
澹臺蓮州清楚地知道在發生什么,他還記得提醒岑云諫一句:“輕點,這農家的木板床不牢固。”
靈力游走在經脈各處,把疲倦、病氣都驅散了,舒服他蜷了蜷腳趾。
汗繼續流,像是把裹在他身上的疾病的淤泥給沖洗干凈。
他感覺到那雙冰涼的手在他的脊背骨節上點走,問:“怎么瘦了這么多,有在好好吃飯嗎?”
他說:“沒。”
顛得暈乎乎的時候,澹臺蓮州走了會兒神,暈乎乎地想:這事兒有什么意義呢?倆男的又不能生孩子。
只有那么須臾的快樂,過后,還會感到羞極了。仔細想來,他們倆做這事,其實他從未主動過。
但這世間的歡愉乃人之常情,其實并沒有什么可羞恥的吧?
可惜,可惜。
他現在無甚力氣,還是躺著懶得動吧。
發了一身汗。
睡過去了。
翌日再醒來時,燒已經褪了。
身子輕快了不少。
澹臺蓮州是被馬蹄聲給吵醒了。
外頭一陣喧呼。
趙蛟焦急地說:“大夫,請快給我們東家看看病。只要你將他治好,我許你十金報酬。”
澹臺蓮州大致記起來了,趙蛟為了給他治病,去附近十里八鄉地找大夫。
連他這樣不缺錢的一國太子,離開了王都,行走在外,看病都這樣不容易,更何況普通百姓。
回去以后是不是可以培養一批醫學學生,在每座城里都安置一個官辦的醫署,如此一來,百姓們看病也會方便很多。
澹臺蓮州一邊想著,一邊自言自語地嘀咕出聲。
“我覺得不錯。”旁邊有人附和道。
澹臺蓮州被嚇了一跳,一轉頭才發現岑云諫還在,坐在屋子角落里,問:“你怎么還沒走?”
說出來才覺得未免無情。
倒像是在趕人走似的。
昨晚上兩個人說不清楚地抱到一起,你情我愿的做了荒唐事。
我是腦子燒了,你也腦子燒了嗎?澹臺蓮州腹誹,卻沒有指責,他一個男子也不講貞-操。
反正他倆做這事,他又不吃虧,沒費多少力氣,身子還變得爽利。
尷尬像是悄然上漲的潮水。
靜默。
又同時開口:
“謝謝。”
“抱歉。”
“謝謝”是澹臺蓮州說的。
“抱歉”是岑云諫說的。
在這種地方要什么默契?澹臺蓮州更覺得尷尬。
他翻身從木床上坐了起來,發現自己身上整整齊齊穿著衣服,身上也沒有黏糊糊的感覺,頭發也清清爽爽,精神更不必說,已經煥然一新,病氣全消。
舒服。舒服。
太干凈了。也讓澹臺蓮州自我懷疑了一下昨晚到底有沒有發生某些讓人不好意思的事情。
總不能是他亂做夢吧?
澹臺蓮州含蓄地問:“是你幫我換了衣服?”
岑云諫:“是。”
澹臺蓮州想了想,再斟酌地問:“……昨晚上,你記得用隔音術沒有?沒
有被外面的人聽到吧?”
岑云諫含糊地回:“用了。不會被聽到。”
澹臺蓮州這才略微松一口氣:“幸好幸好,沒被發現,沒丟臉……”說到這,趕緊補充,“我是說,我也沒丟臉,你也沒丟臉。”
更更更尷尬了。
“噔噔噔。”
這時響起的敲門聲對澹臺蓮州簡直像是救命稻草。
沒等對方開口問,他先說:“請進。”
趙蛟還是按規矩稟告了一遍:“主公,可方便讓我帶大夫進去給你看病?”
澹臺蓮州忖度,請個平安脈,看看身子骨有沒有好全也可以。
趙蛟憂心忡忡地推門而入,剛跨過門檻,抬頭就看見精神奕奕的澹臺蓮州。
那氣色與昨日截然相反,面色紅潤,雙眸明亮。
已完全沒有了病模樣。
趙蛟驚了一跳。
澹臺蓮州正要跟他說覺得自己病好了的好消息,卻見趙蛟反應過來以后,嚇得臉色煞白,拉扯著大夫說:“大夫,大夫,快給我們家主公醫治一下!他這該不會是回光返照了吧?”
澹臺蓮州被逗笑了,摸摸鼻子,說:“不是,我是真的病好了。”
趙蛟已粗暴地將大夫橫拉倒拽到他面前,不相信地說:“主公,你可別自己覺得自己好了,還是讓大夫仔細看看。”
澹臺蓮州說:“行行。”
他說完,眼角瞥了一下原本岑云諫所在的角落,已然空無一人,也不知道是走了,還是用了隱身術。
因能起身了,澹臺蓮州坐在板凳上,撩起袖子,把手反過來,手腕搭在診脈用的枕袋上。
桌旁就站著趙蛟,白狼也蹲在門口,門外還有層層護衛。
所以澹臺蓮州并沒有升起太多的警戒心。
大夫的的手搭上他的手腕,毫無預兆地,突然發力,死死地扣住他的脈門。
澹臺蓮州吃痛了一下,立即反應了過來。
在這生死剎那,他眼里的時間像是突然被拉長。
他可以清晰地看見對方袖子里寒光一閃,如毒蛇吐信一般朝他刺了過來。
澹臺蓮州反應也快。
他的身手本就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擬的,即便是在他病弱的情況下,即便是數尺的距離。
他還是接住了白刃。
趙蛟只覺得眼前一閃,心下暗道不好,還沒來得及撲上去。
就看到他那如羔羊一樣溫順柔和的主公瞬間一變,壓根沒有驚慌失色,也不需別人幫忙,已經冷靜順暢地完成了奪刀、反制的一串行動。
對于要害自己性命的人,澹臺蓮州沒有仁慈之心,他反手就匕首刺進了大夫的手掌,將之釘在桌上,問:“誰派你來刺殺我的?”
趙蛟的劍慢一步,這時也拔了出來,架在大夫的脖子上。
大夫疼得悶哼一聲,卻沒慘叫。
還挺硬氣。
澹臺蓮州想。
澹臺蓮州用一張善良之極的臉龐,將匕首再刺深了幾分,溫溫柔柔地說:“我不想用太殘忍的手段,你跟我坦白,我給你個痛快。”
刺客笑了笑,嘴角溢出黑紅的血,臉色發青,道:“你殺了周將軍,對幽國百般侮辱,此仇不能不報。你就是殺了我,也還會有別人再來。”
澹臺蓮州隱隱覺得不對勁。
低頭一看,刺客被匕首扎中的手已經筋脈凸起,變成青黑色。
他松開握住匕首的手,翻過來,看見手心的一線傷口也變黑了。
然而他的頭腦卻異常冷靜,輕喃:“有毒。”
澹臺蓮州立即撩起了袖子,抽了腰間的絲絳緊緊束住手臂上側。
趙蛟又驚又怒,用劍重重地敲了一下刺客的肩膀,問:“解藥交出來!”
低著頭的刺客卻直接摔了下去,一看,他這不光中了毒,還咬舌自盡了。
澹臺蓮州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的手,毒素幾乎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沿著血脈流動蔓延開來。
澹臺蓮州取來另一把干凈的匕首,就要割開傷口,擠一下毒血。
從他身后伸過來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
趙蛟又被嚇了一跳,屋里什么時候悄無聲息地又多了一個人?還出現在主公身后!
定睛一看,才發現是之前來過的那位仙人,主公的朋友。
岑云諫說:“不必,我替你把毒抽出來。”
他的手指點在澹臺蓮州的傷口上,指尖搓起一點淡淡的光,片刻之間,被毒染了的黑色血液就被抽了出來,凝成一小團,直到抽出來的變成紅色鮮血,他才停下,將指尖的黑血給撇到了地上。
岑云諫一言不發,澹臺蓮州也默不作聲。
就像這樣,要使用靈力的話,其實壓根用不著發生肌膚之親。
澹臺蓮州:“我還以為你走了。”
岑云諫:“正打算走。下回你記得對待刺客要即刻防止他自盡。也別讓自己輕易受傷,就是劃傷也不好,你看,說不定人家會在刀刃上淬毒。”
澹臺蓮州:“我可不希望再遇見刺客了。”
岑云諫不置可否。
澹臺蓮州想到方才有一陣風掠過自己身后,想必當時岑云諫就在了,要是他沒接住刀刃呢?岑云諫會幫他接住吧,接住凡人的刀劍對他來說是輕而易舉吧。
澹臺蓮州客氣疏離地說:“謝謝。讓你再救我一次。”
岑云諫搖搖頭:“這點小忙,與你對我做的事來說不值一提。你不用放在心上。”
又問:“要我幫更多忙嗎?”
澹臺蓮州毫無猶豫地說:“不用。你忙你的,我忙我的。”
“有緣再見。”
【第十三回】
澹臺蓮州送岑云諫到門口,親眼看著他御劍飛走。
眾人也以之為奇,卻不敢驚擾了仙人,僵直地站著,等人飛遠了,才面面相覷。
澹臺蓮州折返回屋內,準備收拾收拾重新上路了,一轉身,就看見趙蛟撲通一聲,結結實實地給他下了跪:“太子,我把刺客引入,差點危害了你的性命,請你責罰。”
澹臺蓮州:“……”
趙蛟慚愧萬分地說:“臨行前孟將軍就交代我多長個心眼,我卻跟個傻子一樣。我該死!”
澹臺蓮州把他扶了起來:“你是無心之失,我不罰你。你要是覺得失責,日后記得聽我叮囑,多加小心就是了。”
“我還有一件事需得你幫我完成。”
趙蛟問:“太子請說,我就是上刀山下油鍋也必得完成,決無二言。”
病好以后的澹臺蓮州神清氣爽,甚至比起生病之前看上去更多了幾分豁然清朗,他笑道:“不用。只是件小事罷了。”
收拾床褥時,枕邊放著三個小瓷瓶,上印有昆侖的圖紋。
澹臺蓮州一見,微微一笑,打開木塞看了看,裝著粒狀的靈丹,他倒出一顆吃了,再把瓶子都收進袖中。
-
澹臺蓮州要趙蛟所做的事說難不難,說簡單也不簡單。
他要隨
行所有人將計就計,裝成他已病重不起,帶他回昭國,甚至讓別人懷疑他已經死了,是秘不發喪,車上運送的是他的尸體。
隱隱綽綽地將他被刺客刺殺的消息傳了出去。
不需要上刀山下油鍋。
可對于趙蛟這個直腸子的莽人來說,要他撒謊,還得撒得不被人瞧出破綻,比讓他孤身沖進妖軍之中更為難。
接下去,直到昭國的一路上,澹臺蓮州都藏在馬車上,沒有再露一面。
-
周王聽說昭太子可能已經身死的消息,喜得連飲三萬酒。
終于讓那被澹臺蓮州戲耍了的郁悶消減不少,并且讓人在外大肆宣揚昭太子遭難才是真正的被報應了。
但這個說法,落入被監視著不得議論的百姓們之間,卻沒有激起太大水花。
更別說擁有很多附和者。
周王對此感到奇怪,他又召來策士柳廬,問:“有什么辦法能讓孤的想法傳遍天下呢?”
柳廬幾乎是捏著鼻子說:“讓臣來為您撰寫文章吧。”
柳廬心中覺得可笑極了。
昭太子此行走遍各國,他尊規敬禮的美名被各國的百姓親眼所見,豈是一兩個傳聞就能夠抹黑的。
屆時兩個說法一道傳出去,百姓們究竟信任哪個,還未可知。
柳廬看著正在為自己暗殺了昭太子還沾沾自喜的周王,低下頭,不讓周王看到他眼中的嫌惡和輕蔑。
周王道:“去吧。愛卿寫好之后再拿來給孤看看,屆時再有賞賜。”
-
幽國。
王都。
疑似幽國刺客刺殺昭太子之事傳到了老幽王的案上,他看了以后不怒反笑,戲謔道:“若是昭太子真的一命嗚呼,倒也不枉費我背了這個黑鍋。哈哈。”
笑完,幽王讓人把周蹇的父母兄弟給偷偷抓了,拷問一下,是不是真的是他們自作主張,為報家仇,派了刺客去殺害昭太子。
然后,再將幾個已成年的兒子叫到跟前,詢問他們的意見。
幽王后宮中有上百位妃子,生的孩子也多,昭王、慶王跟他比起來連零頭都比不上。
光是記錄在冊的子嗣就有接近一百人,其中四十幾個兒子,五十幾個女兒,還沒有算上夭折的或是沒生下來的。
因為生了好多孩子,大部分他連名字和相貌都記不清楚。
他是個飽讀文策的國君,其實記性一點都不差。但他有一回,甚至差點把一個自己從沒見過的女兒當成宮女給收用了。
這些被冷落的王子公主甚至還沒有他打獵時經常帶在身邊的獵犬受寵。
這些王子首先要自行展露出值得被培養的資質,才會得到他的青睞,得到延請老師的教導。
至于公主,在到了適婚年紀以后,就都被他嫁去了諸國,或是嫁給了本國的權貴。
他極其厭惡昭國的王后,也是慶國曾經的長公主,其中有一些不為人知的往事。
譬如當年他也曾經求娶過這位名聲遠揚的公主,他準備了數不清的金銀珠寶作彩禮,甚至提出可以廢掉他當時的王后,讓文婧公主做他的王后,卻仍然遭到了拒絕。
時過境遷,這件事如今沒人再提,他也從對聰慧女子的喜愛轉變為了厭惡。
幽王問王子們:“你們覺得昭太子被刺一事,背后其實是誰在操縱?”
一人說:“我看周國的傳聞不似有假,必然是周王惱羞成怒,派人殺了昭太子。昭太子貌若處子早已天下皆知,周王一時色-迷-心-竅也不奇怪。”
另一人反駁:“但我聽說周王才疏學淺,不似能想出這種栽贓嫁禍的計謀。”
還有人說:“昭太子武藝高強,誰能傷他?說不定是他們昭國內部自己出了內奸,怕民心打亂,才污蔑到幽國頭上。”
一群人唇槍舌戰,爭論不休。
幽王笑著看他們,像是在看一群小貓小狗打鬧。
這時,一個沙啞的聲音在其中不和諧響起:
“兒臣倒覺得極有可能是慶國所為。”
幽王抬了抬手,看了這個王子一眼,見他十五六歲的模樣,容貌俊美,身姿端正,他似乎見過兩回,但還是陌生,一時間記不起來是哪個妃子所生,但是大概記得他的序號,道:“……你是二十三郎?”
二十三王子正值換聲期,嗓子沙的難聽,作揖,恭敬地回:“是。父王。”
幽王問:“你有何見解?”
二十三王子說:“不必思慮太多,只看最終誰獲利即可,昭太子被刺,昭、幽、周這三個國家都有損失,唯有慶國獲利,那么,兒臣便猜想,正是慶人的計謀。”
“但幾位王兄的猜想也并非沒有可能。”
幽王笑意漸深,往后仰了仰身子,端靠在寬大的王椅上,問:“你可有方法驗證?”
這對在幾句話前還像是陌生人一樣的父子此時竟然一酬一唱起來,其余王子都沒有置喙的余地。
大家都齊齊地看向了二十三王子,并不認為這個小子能夠給出什么好建議來,他是一位很不受寵的妃子所生的孩子,靠像狗一樣討好王兄才能吃飽飯,穿好衣,連讀書的資格都沒有。
但他們驚訝地發現,這個年紀才十五歲的王弟在父王的威恩之下居然冷靜自若,他整了整袖子,拱手道:“且靜觀其變。看看昭太子等人回去以后,昭國是怎樣的情況,再做定奪不遲。”
幽王欣賞地看著他:“不錯。就這么辦。”
-
而在昭國國內,太子遇刺,危在旦夕的消息一傳回來,就像是火星掉進了干絨草中,幾日之間傳遍了全國上下。
護送昭太子的隊伍一進入昭國境內,王后、楊老將軍、碎月軍的老兵們,還有很多受過太子恩惠的普通百姓都紛紛地涌過來。
要不是裴相和晏相還有理智,知道眼下更亂不得,牢牢地把昭王按在王都,昭王也急得想跟王后一起去。
昭王已經愁得哭了好幾回。
晏相每次進宮都能看見他雙眼紅腫,勸諫道:“王上不要傷心過度,務必保重身體,若是太子真有三長兩短,還得您擔當社稷。”
昭王說喪氣話:“保重什么啊保重,要是我兒蓮州沒了,這昭國怕是離完也不遠了,孤哪擔當得起啊?”
晏相被他這沒出息的發言氣得夠嗆。
被幽國開打的時候沒見他怕,現在太子生死未卜,卻怕得天天哭。
昭王又想哭了,抹眼淚說:“蓮州可真命苦,聽說在山上就日日吃苦,一回來就操心,還一天好日子都沒過過呢。”
“孤就說不能讓他去吧,你們非說讓他去見見世面,這下可好。唉。”
而前去迎接隊伍的王后沒傳信回來。
昭王等了數日,更沮喪了:“文婧連封信都沒送回來,一定是沒有好消息。嗚嗚。”
再等到昭太子一行隊伍來到王都城外。
昭王看見那如陰云籠罩般的行列,第一個淚流滿面。
他一哭,其他百姓跟著哭,后面甚至連隊伍都沒見到的百姓也紛紛哭了起來。
一時間,哀聲遍野,凄凄慘慘
。
馬車里的澹臺蓮州被哭得一頭霧水,心想:嗯?這么配合?大家演得也太真切了吧?可是我想的是等我回宮以后再讓大家配合演啊?還沒吩咐下去呢,怎么提前開始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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