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

        玉符破碎的響聲里，一抹黑色幽光自小圓手心膨脹，讓房間內(nèi)的物品蒙上一層烏帷。

        房間內(nèi)的景物開始扭曲，桌椅板凳，美酒佳肴統(tǒng)統(tǒng)消失，質(zhì)樸的石磚取代地毯，畫著佛和菩薩的藻井取代天花板，明艷的燭火靜謐燃燒。

        他們來到了一間寬敞明亮，古香古色的佛殿。

        眾人幾乎是下意識的看向那尊直達藻井的佛像，拈花低眉，一身金裝，乍一看慈眉善目，實則半瞇的佛眼中暗藏兇戾。

        沒有變化……大家默默低語，這才將目光投向佛像下盤坐的青色納衣背影。

        看來大家也跟我一樣生怕無痕大師失控啊，進殿必先看佛像……張元清發(fā)現(xiàn)殿內(nèi)多了許多蒲團，正好符合在場人數(shù)。

        而在左前方，立著一面邊框包裹青銅雕花的全身鏡。

        鏡面一片模糊。

        「阿彌陀佛！」無痕大師忍耐痛苦的低沉聲音回蕩：「請諸位立定于鏡前，明心見性，照見自我。」

        「是，大師！」

        小圓雙手合十，躬身行禮，第一個走向全身鏡。

        當她站在鏡子前，模糊的鏡面豁然清晰，鏡子里映照出小圓的模樣。

        她眉眼精致，明亮的眸子里暗藏溫柔，嘴角勾著笑意，似乎對未來充滿期待。

        眾人面面相覷，眼神里又羨慕又嫉妒又意外，當然也有由衷的欣慰。

        「善哉！」

        無痕大師欣慰低語。

        小圓平靜的退了回來，目光不著痕跡的瞄一眼張元清，然后向眾人合十行禮。

        眾人還禮。

        自我認知是女性的「霸王別姬」，扭著小粗腰迎上來，滿臉激動的摟住小圓：「去年見到鏡中的你，還是冷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模樣。今年突然可愛起來了，姐妹，恭喜，是什么消磨了你心里的怨氣？」

        祝賀歸祝賀，你別摟我的小圓，就算你認為自己是女性……張元清在心里無聲抗議。

        說實話他不是很想和這位「姐姐」多打交道，因為他總朝自己拋媚眼，說不定，這位「姐姐」摟著小圓，心里想著他也說不定。

        「戀愛的酸臭味……」寇北月嘟噥一聲。

        「你說什么？」總教頭林沖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寇北月身子一塌，連連搖頭：「沒說什么，沒說什么。」

        兩人說話間，靈境ID是趙欣瞳的初中女生，走到了全身鏡前。

        她是個秀麗可愛的小姑娘，白白嫩嫩，梨渦淺淺，不愛笑，但看著乖順。然而，鏡中映照出的是一個表情陰翳，嘴角掛著詭異冷笑的小姑娘。

        光滑的鏡面染上一層淺淺的灰黑，似被污染。

        「小瞳怎么比去年還兇了？」頭發(fā)花白的楊伯皺起眉頭：「學校里都是老師和同學，難不成還會激化你的戾氣？」

        初中女生默默離開鏡子前，聲音冷淡：「老師就全是好人嗎，同學就全是好人嗎。」

        「為人師表，怎么不是好人？你的同學和你一樣，都還是孩子，不許這么說話。」楊伯不悅道。

        「楊伯你當了一輩子的老師，難道不知道孩子才是惡魔嗎。」趙欣瞳頂了一句，默默在蒲團坐下。

        接下來是楊伯，楊伯在鏡中的形象，是一位垂淚的老人，眼里透著孤獨個寂寞，雙手速度沾滿鮮血。

        鏡面染上一層血光。

        總教頭林沖的鏡中形象，則是面目猙獰，眼神兇惡的形象，好斗、殘暴、如同森林里的孤狼，兇惡的盯著所有人。

        接著是「霸王別姬」，鏡中映照出的是一位妖嬈美麗的女郎，五官和霸王別姬有些類似，但更加女

        性化。

        這位妖嬈性感的女性顧盼生輝間，流露出的卻不是嫵媚，而是陰狠和憎惡。

        鏡面同樣染上一層淡淡的血色。

        你們一個兩個的，問題都很大啊，這么看來，反而是趙欣瞳性質(zhì)最輕……張元清心里點評。

        十六位成員逐一來到鏡子前，寇北月已經(jīng)解開心結(jié)，心無牽掛，鏡中的形象是一個神態(tài)暴躁，處在叛逆期的小狼狗，但也僅此而已。

        倒是有三個人的鏡中形象讓張元清意外。

        一個是戴著黑框眼鏡，外表老實的中年人，他像個斯文的數(shù)學老師，或者平庸的上班族，可鏡子里映照出的，卻是一個模樣癲狂，撫額狂笑的大反派形象。

        鏡面染上了一層堪稱濃郁的血光，預示著此人殺性極重。

        一個是氣質(zhì)陰翳的芳姨，鏡中照出的她，是個面無表情，陰沉到骨子的老大嬸，皺紋橫生的瘦削臉龐讓張元清想起了早年鬼片電影專業(yè)戶的鬼婆。

        鏡面凝結(jié)一層深沉的黑暗，這是戾氣深重的表現(xiàn)。

        最后一位是「良臣擇主而弒」，出乎預料，這位天資極高的掌夢使，鏡中的形象竟是個唯唯諾諾，怯弱膽小的胖子。

        那小心翼翼左顧右盼的模樣，就像膽小的老鼠。

        膽小怯弱，愛好是找老大……張元清看著小胖子匆匆離開全身鏡時，沮喪的圓臉，若有所思。

        照完鏡子后，成員們相互點評著彼此的「自我」，對心態(tài)有所好轉(zhuǎn)的成員大聲恭喜，對「病情」加重的成員輕聲勸導。

        儼然成了病友交流會。

        「你怎么是這種慫樣？」寇北月小聲的表達自己的不滿。

        小胖子一臉尷尬，強顏歡笑的岔開話題：「大師就要講經(jīng)了，老大，咱們?nèi)胱�吧。�?br />
        寇北月點點頭，正要轉(zhuǎn)身，忽然想起元始天尊還沒照鏡子，「元始天尊，就剩你了。」

        眾人天聞言紛紛看向張元清。

        元始天尊并非嚴格意義上的團隊成員，所以這種團隊專屬的流程當然沒有他身先士卒的道理，等正主兒結(jié)束了，才能輪到他體驗。

        「能讓魔眼天王青睞有加的人物，想必是個閃閃發(fā)光的天使吧。」

        「也可能是巴啦啦小魔仙。」

        「或許額頭還有月牙標志。」

        林沖和甜心紅魔幾人調(diào)笑了幾句。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產(chǎn)生偏激的想法了，自從有了鬼鏡，天天心平氣和，對生活對人生充滿了美好的向往……張元清深吸一口氣，大步走向邊框包裹青銅雕花的全身鏡。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鏡面。

        只見，鏡子里映照出一個……支離破碎的人。

        一個被分割兩半的人，左邊僵硬木訥，右邊邪魅冷笑。

        這個邪魅人格兇狠，乖戾，桀驁，危險……

        而在截然不同的「兩人」間，是一道道夸張的裂痕，就像布滿裂紋的玻璃。

        鏡面染上了一層濃郁的，深沉的黑暗，比剛才的芳姨還要黑暗。

        所有人都愣住了，呆呆的看著被官方大力宣揚的天才，看著這個被魔眼視作同道中人的道德楷模。

        居然是個……比他們更邪惡的邪惡？

        如此乖戾之人，居然還是守序職業(yè)，元始天尊到底遭遇了什么？

        而如此苦大仇深之人，卻用微笑和陽光偽裝自己，溫暖別人……

        芳姨眼里有意外，紅魔姐和姬姐一臉愕然，楊伯瞇起了眼睛，趙欣瞳露出害怕的表情，中年人推了推眼鏡，勾起嘴角。

        寇北月和小胖子驚呆了，后者低聲喃喃：「誰才是邪惡職業(yè)響？」

        這就

        是我嗎，這才是我嗎……張元清怔怔地站在鏡子前。

        原來我是這個樣子的嗎。

        乖戾偏激，千瘡百孔，精神分裂，這就是我？

        一個，戾氣比邪惡職業(yè)還重的人？

        「阿彌陀佛，諸位入座吧。」無痕大師的聲音打破沉寂。

        眾人紛紛從古怪的情緒中掙脫，沉默不語的走向蒲團。

        鏡子前的張元清深吸一口氣，走向末尾的蒲團。

        「這不是你的位置！」眾人齊聲道。

        林沖滿臉悲痛的把張元清引到距離無痕大師最近的那個蒲團，「這才是您的位置。」

        其他人朝元始天尊投來憐憫的眼神。

        元始天尊已經(jīng)是家人了。

        難怪他對無痕大師的理念如此認同，難怪無痕大師允許守序職業(yè)成為團隊的外圍成員，原來元始天尊和他們一樣，都是跋涉在救贖道路上的可憐人。

        張元清：眾人思緒起伏，只有無痕大師未發(fā)表意見，他就像一尊佛像，寂靜而坐，冷眼旁觀若世上的悲歡離臺。

        待眾人入座后，大師低沉中忍耐痛苦的吟誦聲響起：「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張元清昨晚翻過幾本佛經(jīng)，一下就聽出這是大名鼎鼎的《心經(jīng)》，核心思想是自性本空，認為般若能度一切苦難，得究竟涅槃，證得營提果。

        把這經(jīng)文說給這群自我救贖的群體，倒是合情合理，但張元清不通佛法，聽的云里霧里，他心說弟子資質(zhì)愚鈍，貪財好色，絲毫理解不了佛法高深啊。

        但漸漸的，張元清感覺一股莫名的力量如春風般拂過心田，帶走了煩躁和沉郁，心情忽然變得舒暢，念頭通達。

        無痕大師低沉的聲音，仿佛也變得威嚴神圣。

        他一下子明白了，佛經(jīng)不是重點，大師才是重點。

        虛無者（心魔）可以激發(fā)人內(nèi)心的死結(jié)，也可依靠自身能力，安撫大家的情緒，化解內(nèi)心的執(zhí)念。

        誦經(jīng)聲層層疊疊回蕩，鉆入了在座每一位成員的耳里，與他們的心靈產(chǎn)生共鳴，張元清這一刻也有了精神被洗滌的感覺。

        似乎忘記了現(xiàn)實的煩惱，不再憂心身邊的種種難題。

        魔君的陰影、暗夜玫瑰的籠罩、蔡長老的報復、總部的不喜、落在兵主教手里的把柄……統(tǒng)統(tǒng)都被遺忘。

        如是我聞，四大皆空。

        不知不覺，誦經(jīng)聲停了下來，張元清睜開眼，竟有種浮生如夢，睜眼百年的錯覺。

        他有些茫然，有些平靜的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大部分人臉龐都有淚痕，但表情無比輕松。

        背對著眾人的無痕大師緩聲道：「爾等可自行懺悔。」

        這一剎那，張元清心底涌起強烈的「傾訴欲」，想把擠壓在心里的秘密都吐出來，吐出來就輕松了，如同胖子榨干身上兩百斤的油水。

        只聽「嗷嗚」一聲，小胖子滿臉淚痕，嚎啕大哭：「大師我要懺悔，我要懺悔……我不該跟著混混一起，不該跟著混混欺負同學，我應該好好學習回饋社會……」

        即使現(xiàn)在心態(tài)平和，波瀾不驚，可張元清聽到這話，腦海里仍是閃過一串問號。

        他心說在座的各位，哪個沒背負命案？哪個沒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大家都是苦大仇深的可憐人，你卻在這里懺悔學生時代沒有好好讀書，是不是太不尊重人了？

        「我，我中學的時候特別慫，又因為長得胖，心理自卑，所以經(jīng)常被學校里的校霸欺負，剛開始他們鼓詐我零花錢，見我不敢告訴老師，就變本加厲，開始打我。最開始是在宿舍里打我，后來是在班級里打我。」

        「再后來，又升級成拿我取樂，逼我跟學校里漂亮的女生表白，當眾看我笑話，強迫我去約英語老師，我不答應，他們就打我。」

        「我每天要給他們打熱水，送盒飯，洗衣服我不想挨打，就努力的討好他們，可還是莫名奇妙的挨打，他們把折磨我當成娛樂。有次打的狠了，周末回家傷口沒消，被我爸媽看到了。」

        「我爸媽去學校大鬧一場，他們威脅我說，敢說出來就殺了我。但老師在父母的施威下對我說，只管大膽放心的講出來，學校會替我做主。」

        「我相信了老師，把欺負我的人都說了出來。老師很欣慰，鄭重其事的向父母保證，他們會處理好這件事。可學校的處理，不過是叫來對方的家長口頭教育，然后對那群惡劣的學生通報批評。」

        「我就慘了，事后校霸們找上我，告訴我挨打要立正，他們一個個上來打我耳光，抽我嘴巴，用煙頭燙我的肚子。」

        「他們洋洋得意的告訴我，告訴家長和老師也沒用，學校不能拿他們怎么樣。還說必須拿五百塊來讓他們原諒我，不然就天天用煙頭燙我。」

        「我一點辦法都沒有，成年人受了傷害，還能用法律來保護自己，可我就算被他們打死……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

        「直到有一天，我在游戲廳遇到一群不務正業(yè)的小混混，因為游戲機玩的好，很受刀哥的賞識，刀哥就是那群小混混的老大，也是個小混混，可在我眼里，那是大人物。刀哥說讓我以后跟他混，但每個月要上供一百塊錢。」

        「我告訴刀哥，錢都被學校的校霸們搶走了，刀哥也很講義氣，周末放學的時候，他帶人把那幾個校霸給堵了，拉到學校的操場就是一頓毒打，把他們給打進醫(yī)院了。」

        「從那以后，校霸們見了我就繞道走，呵，原來他們也只是一群紙老虎，只會在學校里耍威風。」

        「我開始跟著校外的混混游手好閑，出入游戲廳和網(wǎng)吧，學會了抽煙喝酒，錢不夠了就問父母要，我也成了老師同學眼里的壞學生，可我再沒被欺負。」

        從此他以混混自居，以欺負人為樂，以惡為信仰，做過很多無法被原諒的事。

        他努力的想忘記過去，但少年時代的遭遇猶如一道丑陋的、難以愈合的傷疤，至今回憶起來仍然鮮血淋漓。

        「我必須要有老大，一旦沒有了老大，那個怯弱自卑的我，就會從靈魂深處爬出來，就像一個殺不死抹不掉的亡靈，有老大我就不慌，敵人再厲害我也敢跟他玩命。

        小胖子匍匐在地，涕淚橫流：「無痕大師，我想殺死那個懦弱的自己，我想當個好學生……」

        無痕大師雙手合十，緩緩道：「阿彌陀佛！認識真正的自己，是與往事和解的第一步，恭喜施主。」

        其他人紛紛雙手合十，用羨慕和欣慰的語氣說道：「恭喜施主。」

        過了片刻，見無人再「懺悔」，無痕大師沉聲道：過了片刻，見無人再「懺悔」，無痕大師沉聲道：「到此結(jié)束，希望各位明年……」

        一個聲音打斷了他：「大師，您佛法高深，明心見性，您難道不懺悔嗎，如果您想懺悔，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

        殿內(nèi)陡然一靜。

        所有人都用一種「你瘋了」的表情看著說話的人——元始天尊。

        難道大師的安撫，非但沒有撫平他心里的創(chuàng)傷，反而加劇了他的「病情」？

        小圓怔怔的看他，不明白這家伙腦子抽什么風。

        無痕大師并未生氣，聲音于殿內(nèi)回蕩：「施主此言何意！」

        張元清凝視著青色納衣的背影，一字一句道：「烈陽和暗影！」話音落下那尊居高臨下的金佛，驟然睜開，金剛怒目！

        寄語：我萬萬沒想到，這章水出了天際，不能我一人遭罪，你們也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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