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丞相家的嫡女，我叫慕云嫣。

        我爹慕連海，權傾朝野，嗜權如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我爹骨子里，其實是有點忠君敬上的，但不多。

        畢竟，雖然所有上位者的忌諱他全犯過——

        以下犯上，出言不遜，抗旨不尊，見君不跪，把持朝政，玩弄權術，圣上要下什么旨，須得我爹先點頭，就連每日送到皇帝面前的奏章，都得我爹先過目。

        但他終究沒想過謀朝篡位不是？

        有的時候連我都替皇帝覺得，這龍椅坐的沒意思，每日戰戰兢兢夜不能寐，時刻擔心我爹什么時候來了興致當朝篡位，叫他小命不保。

        但是他就是不肯自覺一點退位讓賢，他真的是沒有自知之明，真的。

        千百年來，王朝更替乃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龍椅百家輪流坐，跟姓什么沒有關系，大家各憑本事。

        坐不上的是亂臣賊子人人喊打，坐上去的那就是開國大帝萬民稱頌。

        很顯然，我爹比先帝那個廢物和他的小廢物兒子都有本事。

        當今天下海晏河清百姓富足，那可都是我爹的功勞。

        為什么？

        前邊不是說了嗎？朝政都是我爹把持，奏章都是我爹先看，宮里出去的每一道圣旨，都是按我爹的意思下的。

        所以，我說這四海升平、國泰民安的盛世景象，都是我爹的功勞，我說錯了嗎？

        可他們不僅不承認我爹勞苦功高還罵我爹擾亂朝綱是個奸佞，我不服！

        ……

        其實我是慕連海的第三個孩子，我出生的時候，我爹都二十九歲了，以這個朝代的人均壽命來說，我差不多能算個老來得子。

        還是嫡夫人所出，多不容易。

        我娘前頭給我爹生了兩個兒子，大哥出生的時候，我娘才十七歲，我爹正在緊張備考，除了讀書，這世上沒有第二件需要他費腦子的事情，一切都靠我娘一個小姑娘。

        我大哥在我娘肚子里七個月的時候，我爹離家參考，我娘是個實在人，家里所有能變賣的都賣了，所有銀錢全都給我爹傍身，自己一個銅板沒留下。

        她說家里有房有地，凍不著餓不著。

        我大哥出生在豐收十月，夭折在我爹離家的第一個冬天。

        那一個冬天特別冷，我大哥發了高燒，兩天之后就命喪黃泉。與自己的親爹，連一面都沒見上。

        我娘也凍壞了身子，一直虛弱得很。

        接下來的五年里，我娘又陸陸續續送走了我的祖父、祖母，帶著比自己小八歲的小叔子，艱難度日。

        我爹離家七年后，終于想起來自己還有家人，派人來把我娘和小叔叔接到身邊。

        兩年后，經過精心調養我娘二十七歲生下了我二哥。

        孩子還沒滿月，我爹升官了，朝中要求他即刻到任，耽擱了便要問罪殺頭，于是便拖家帶口日夜兼程。

        結果，我二哥不足百日，便在日夜顛簸中撒手人寰。

        先帝那么著急忙慌的派我爹去的地方，乃是臭名昭著的瓦涼城，瓦涼是邊城，是三年前外敵戰敗之后，割讓求和的領土。

        說是割讓求和，其實南羌心中不服，故意留下的全是沒開化的蠻族，他們自己都收拾不了的那種，用以嘲笑我朝威嚴。

        先帝為了歸化瓦涼，便送了三萬罪犯流放至此，這三萬囚犯有男有女，其中不乏被人誣陷、或者為了湊齊人數被強行抓來湊數的可憐人。

        更多的，是當地土著蠻夷人，快要超過十萬人！再加上其他一些往來商客，戰中逃兵……

        不同的文化，不同的信仰，效忠著不同的主子，再加上那些或窮兇極惡，或滿腹怨恨的流放者，瓦涼，說是人間地獄也不為過。

        來這地方哪里是升官，這分明是得罪了人被送過來借刀殺人的，一般人絕不會愿意過來。

        但我爹不是一般人，我說了，他嗜權如命。

        他考上狀元距今只有八年，在接到來瓦涼的調令之前，只是一個正六品的小官。

        而瓦涼的代理知府有從二品，圣上金口玉言，能堅持一年立刻轉正，正二品知府誰不眼饞？

        我爹那個官迷，聽到官職品階就沖了，管他龍潭虎穴。

        可是還沒走到地方，就先把我二哥折了。

        代價已經給了，我爹無路可退。

        我爹到了瓦涼之后，便在府中閉門不出，不理政事，不見賓客，甚至連奏折，都只有每月一封，每一封都在告知先帝，“一切安好，請勿掛心，無需任何支援。”

        要不是隨著不同月份季節的變更，奏章上稍微改動幾個字，皇帝都要懷意我爹是不是已經被人嘎了。

        先帝從不過問我爹如何治理瓦涼，從來不問瓦涼歸化大計走到哪一步了？

        他只需要瓦涼別再成一個燙手山芋，讓割城求和的戰敗國看笑話就夠了。

        我爹，很好的滿足了圣上的需求，讓他睡了三年好覺，沒被瓦涼的破事麻煩到一絲一毫。

        而我爹他自己，自從來到瓦涼之后，便沒有睡過一夜安穩。

        三年，他讓瓦涼變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無人管轄的地方，生死看淡不服就干，誰狠，誰就是老大。

        三萬罪民與十萬土著的戰爭，我爹從不參與，不阻止，不過問。

        三年后，當塵埃落定，瓦涼城中各個地盤各大堂口都有了穩定的主人，終于有了能服眾的人出來。

        我爹仿佛大夢初醒，終于打開大門，邀請那些大爺們過府做客。

        甭管經商、打劫還是搶地盤，甭管手底下多少財富人馬，要想過得安穩，還是得跟官府好好勾結，這是所有活到最后的人，心知肚明的潛規則。

        我爹就是瓦涼最大，最值得勾結的官。

        那一天，府中來了十八個人，而我爹只準備了十張椅子。

        那些人自然知道這是我爹的詭計，根本不肯就范，但我爹派了五十個弓箭手，將他們圍在一起，并紛紛蒙上了眼睛拉起弓只等一聲令下無差別亂射。

        然后還命人拿來一根掐斷的香，點上了。

        那意思很明顯，在這跟斷香燃盡之前，要么你們自己選，要么這些不帶眼的弓箭手替你們選，

        來之前他們就知道，這個新知府可能會有花招，但是他們這三年來都以為我爹是無所事事的菜包子，所以怎么也想不到我爹這花招要用他們的血來染。

        比他們還狠。

        抬出去八具尸體之后，我爹和那十個血淋淋的大佬坐下來，好酒好肉皆大歡喜。

        之后，我爹又關上了大門。

        那死去的八個老大留下了大批的資產、人馬和財富，其他的老大要搶，他們手下的人也要搶。

        又是八個月后，我爹第二次打開了家門，這次不是他主動開的，是不得不開。

        因為我那剛十六歲的小叔叔，被人綁架了。

        能活下來的都是聰明人，他們又怎么會看不出，我爹根本不想治理瓦涼，根本不稀罕做個什么萬民稱頌的好官。

        他是最奸詐最冷血的禍害，他把瓦涼城的城門一關，就在那養蠱。

        他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坐山觀虎斗，看他們斗個你死我活天崩地裂，然后丟給勝利者一塊肉骨頭，說一聲，“干的漂亮，本官允許你前來勾結。”

        一開始場面混亂，大家沒騰出手來收拾這個新知府，看在他有自知之明什么都不管，誰人都不幫的份上，大家也就當他不存在。

        可是現在不行了，現在整個瓦涼城里的勢力已經達到了一股微妙的平衡，他們也無法忽視我爹的存在。

        不想巴結，又不得不巴結，巴結了，又覺得不甘心。

        所有人都罵我爹狗官，恨不得找人告他一狀，可偏偏我爹就是瓦涼最大的官，想告他只有兩個辦法。

        第一，去皇城告御狀。

        第二，坐等欽差大人巡查上門。

        但他們知道，瓦涼兇名在外，即使皇帝派了欽差出門，人家也會繞著瓦涼走，啥也不是，還得靠自己。

        于是，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他們聯合一起，把我小叔叔綁了。

        可是，哪里有合作，哪里就有背叛，動手綁人的一回頭，發現出謀劃策的那批人把他們給賣了，將自己當做他們勾結知府大人的投名狀。

        最后，就像我爹所期待的那般，他們再次狗咬狗了，打的是你死我活天昏地暗。

        只是苦了我那才十六歲的小叔叔，雙腿被人一寸寸打碎了，眼見著就要打斷他脊椎骨的時候，我爹把他救了回來，從此以后，便終生離不開輪椅。

        我爹來到瓦涼的第五年，不僅依舊沒有找皇帝要一兵一卒一個銅板的支援，反倒開始向朝廷納稅，還拉上了幾大車的土特產。

        稅銀不多，但我爹在奏章里大膽展望，明年保底翻兩番，請皇上靜候佳音。

        先帝不敢信這是瓦涼城知府能有的政績，事實上很多人都以為我爹早就死了，之所以沒人提醒皇上找人去瞧一眼，是因為大家都怕，怕誰提誰就要接手那個爛山芋。

        于是，新年一過，皇上就下了一道嘉獎表功的圣旨，順帶著給我爹帶了些禮物，名為賞賜，實為刺探虛實。

        那一年，我爹二十九，我娘整三十，我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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