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 86 章
“我信。”歲安簡短的兩個字, 在商辭的眼里點亮了光。
他不由傾向歲安:“安娘。”
歲安冷不防又問:“那商大人覺得,此事會是蕭世子所為嗎?”
商辭眼中的光芒瞬間黯去:“什么意思?”
歲安:“我只是在想,若此事不是商大人設計蕭世子, 也不是蕭世子所為,那會是誰。”
商辭默了默, 低聲道:“若你想在我這里求真相, 可能要叫你失望了,真相為何, 我也不知。”
歲安:“那關于銀錢失竊的細節……”
“你只是來與我說這些的嗎?”
商辭忽然打斷她的話, 失落道:“魏楚環見到我, 尚且要諷一諷當年的事,倒是你, 竟只字不提,好似個局外人。哪怕你打我,罵我, 都好過現在這般。”
歲安由始至終都不曾躲避過商辭的眼神,此刻也一樣。
“商大人, 我已成婚了。”
商辭微微別開目光:“那又如何?你才認識他多久,他朝若有辜負, 你難不成還要繼續與這樣的人做夫妻?”
“元一待我很好。”
“那是因為謝家忌憚北山!你敢說, 謝元一乃至整個謝家,從未因為忌憚北山,而格外寬帶你?若北山不再成為他們的忌憚, 他們還能待你如初,還能容你縱你嗎?”
歲安一怔:“你說什么?”
商辭呼吸一滯,情緒緩和下來,沉聲道:“難道不是嗎。”
歲安沉默片刻, 語氣忽轉,說道:“環娘今日雖然沖動,但她說的話,并非全無道理。”
商辭眼神輕動,抬眼便對上歲安的目光。
歲安:“事發之后,商大人的應對之快,像是早有預料,知道此事不會那么順利,以至于蕭弈收押下獄,鬧得滿城風雨,括戶之事卻仍然有條不紊的繼續進行。”
商辭:“所以呢?我回長安自薦謀事,括戶賬目冗雜,事務細碎,若連這點防備都無,又豈能得陛下信任?你方才還說信我,難不成是騙我?”
“說的不錯。”歲安看著商辭:“正因商師兄思慮周全,早有防備,又豈會不知,括戶一事多為冗雜瑣碎之務,唯獨轉運稅銀,是相對簡單又至關重要的事,容不得半點疏忽,一旦稅銀有失,做再多都是白忙。”
“朝中凡有新政頒行,多多少少會遭到反對,凡觸及私人利益,明面不表態,暗中來破壞也不是什么新鮮事。若想要破壞括戶,直接從稅銀下手,也是最簡單有效的辦法。”
“我的確相信此事未必是你籌劃,因為你沒有這么蠢,在自己建功的大事里添亂,但若你早有預料此事不會那么順利,卻讓蕭弈擔此重任,當真不是刻意安排,甚至有借他投石問路的用意嗎?”
歲安每多說一句,商辭的心便沉下一分。
撇去溫柔體貼的模樣,她竟也可以這般凌厲。
要么只字不提,一開口,竟針針見血,讓人啞口無言。
心沉到底,忽又一輕,宛若撇去了偽裝,商辭竟也輕松坦蕩起來:“是,如你所言。”
此事并非他設計,但讓蕭弈跳跳這個坑,亦無不可。
歲安斂眸:“我明白了。今日環娘魯莽,還請商大人不要與她一般見識,她日后絕不會再有此類舉動。”
“周玄逸那頭,是不是出事了?”商辭冷不防轉移話題,歲安倏地看向他。
商辭一看便知,扯了扯嘴角:“果然。”
此事發生后,魏楚環想也不想就認定此事是他所為,可到了歲安這里,她卻在想,除了他和蕭弈,是否有其他人動手,加上謝原離開的突然,除了新政先后出亂,商辭不作他想。
歲安默了默:“今日之就到這里,商大人還要進宮述職,我便不耽誤你了。”
一陣短暫的沉寂后,商辭斂眸,終是慢慢起身走出了馬車。
站在馬車邊,商辭忽然回頭:“你既知道當年魏楚環故意設計離間你我,尚且能寬容大度的原諒她,甚至在今日為她挺身而出,那我呢?我愿認錯、彌補,甚至做任何事,難道不能得一個機會嗎?”
馬車內沒有回應,商辭并不意外,苦笑一下。
“如果是你的意思,往后,我不會再針對縣主夫婦。自重逢以來,一直沒能得機會與你單獨談話,今日難得有機會,有句話,我早該說的。”
“安娘,對不起。”
“對你造成的傷害,我定會彌補,是我的錯,也絕不會推脫。”
“你不給我這個機會,那我,就先爭這個機會。”
“對了。”商辭看著馬車里面,溫聲笑道:“你的生辰快到了,此次趕回來,也是想說一聲祝賀。我先走了,你早些回去。”
車內,歲安抬手撩起車窗簾,看著商辭上了自己的馬車轉道離開,身上忽然卸了力氣,身子一松,整個人透出一股淡淡的疲憊。
她下意識想往身邊靠,才想起來,那個喜歡在車上摟著她,整副身子都給她倚靠的男人,如今不在身旁。
想到謝原,歲安總算打起精神,打道回府。
她心懷期待,一進門便問今日可有信件送回,奈何答案不如人意。
并無。
歲安的臉當即垮了垮,眼見回話的府奴一身緊繃大氣不敢出,這才稍作緩和:“無事了,退下吧。”
府奴如臨大赦,趕緊溜了。
歲安轉身回院子,踩著重重的步子,恨不得將這一路的石板踩碎。
謝元一,他可以的,很可以!
說好為她過生辰,因正事耽誤食言,這就罷了。
說走就走,連分別的纏綿時刻都不留,她也忍了。
可說好報平安,結果幾日都無一封信。
有本事別回來,否則……
“夫人。”玉藻走了進來,“奴婢已查明,沿途保護商辭的,的確是安王府的人。”
歲安聞言,立刻就從小情緒中抽離,鎮定下來。
“看來,平陽縣主此次來長安,另有目的。”
玉藻:“商辭自薦獻計,若括戶事成,銀錢入庫,便是大功。安王府如此袒護,是否想將商辭作為安王府留在朝廷的人?”
歲安蹙眉思索,“安王舅舅入揚州多年,即便怕遠離圣心,又何以現在才想起安置人手。”
玉藻:“是不是因為圣人如今提拔寒門的緣故?也許安王是看中商辭的出身和能力,若商辭能成為寒門一派的領頭力量,拉攏也合理。”
歲安:“若是如此,就更不該明目張膽了。提拔寒門,門下趙氏和袁氏從未明確表態,可于私下拉攏人才挪為己用。可見態度立場都是表面文章,利己才是實際。難不成你覺得,安王舅舅昔年能憑一己之力恢復揚州人力物力,若為利己,還不及趙公、袁公之慧?”
玉藻:“這……”
歲安想不明白,卻也不困于此,反倒笑了笑:“無所謂,他們不可能一直藏著掖著,做的也多,看的自然更明白。”
玉藻:“那蕭世子那邊……”
歲安:“商師兄與環娘有舊怨不假,但他,不是會拿自己的前程來賠兒女私情的人。更何況,他初回長安便去了北山,憑父親母親對他的態度,顯然是不交惡的意思,今我已表態,他應當不會再做別的。”
這時,外院府奴來到院門處通稟,太傅回府,請大郎夫人去書房說話。
祖父回來了?
祖父是唯一知道謝原離開長安真相的人,歲安以為有新消息,二話不說趕了過去。
謝升賢的書房,府中小輩都不敢貿然入內,即便進來,也是屏息凝神不敢造次,可到了歲安這里,顯然不是這么回事。
她風風火火趕來,先同祖父行完禮,立馬就問:“祖父是不是有元一的消息了?”
謝升賢手里握著卷書,抬眼見小姑娘眼中滿是期盼,輕輕笑了一聲:“我聽說,自從元一離開長安,你隔兩日便去問書信,可有此事啊?”
不問還好,一問歲安就有點委屈。
不守信用的大騙子!
“元一答應我,他會報平安。可是根本沒有。”
謝升賢抬手撫須,輕輕笑了一聲:“安娘,他已報平安了。”
歲安一愣,萬分不解:“可府上……”
謝升賢:“那是因為,他不是用書信報平安。你可曾聽過,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歲安沒有說話,靜候祖父下文。
謝升賢輕嘆,說了件關于謝原的往事。
當年,謝原毅然辭去校書郎一職,科舉入仕,后又外派為官,曾離家很長一段時間。
他也是那段時間,猛然成長,變得成熟穩重。
而在這之初,他也只是個初出茅廬,從朱門貴府一路下到百姓人間吃苦的年輕郎君。
那時候,他常修回家,不僅為報平安,也道些政務上難以抉擇的困題,請求祖父指點。
可是,書信往來耗時過久,謝原為等一道指點,險些耽誤了抉擇,更嚴重的一次教訓,是他協助查案,曾喬裝身份去探底。
正值周旋之時,卻因按時送出的一封家書被截,暴露了身份,好在事情還是順利解決,否則他當真要吃不了兜著走。
歲安想起來了。
謝原臨走之前,的確抱著她說了許多有驚無險的過往。
可那時她心不在焉,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歲安輕輕咬唇。
原來是在這兒等著她!
“出門在外,有許多臨時的變故,若有公務在身,更當小心謹慎。元一并非沒有交代的人,只是反著交代罷了。一旦他離家,家人自然日日盼望,可他也不能日日一封書信送回來不是?”
“若他真的在外面出了事,一早安排的人定會將消息帶回家中。與其讓家中親人日日盼著,又因盼不到而失望,不如讓家人不要去盼,沒有消息,家人安心,他也省心。”
“我知你與元一新婚,忽然分離,心中難免不舍。但你安心,他在外才不會牽掛。”
祖父的解釋固然有道理,可歲安仍覺憋悶,心中的小人一疊聲的罵:騙子騙子騙子騙子……
她甚至意識到,謝原誰都沒告訴,唯獨告訴了祖父,并不止為了有個交代,更是讓祖父在這會兒來穩住她。
他大概覺得,說清楚了用意,她便可以安安心心在家里等著他歸來,而不必再日日盼什么消息,因為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可他并不知道,她不可能因此安心。
歲安拎拎神:“祖父的意思,孫媳明白了。歲安尚有一事,想要請示祖父。”
謝升賢完成了解釋任務,隨和道:“你說。”
歲安:“元一不在府中,母親寬厚,也叫孫媳不必日日服侍跟前,上回回北山,孫媳見母親身體有恙,不知未來幾日,可否允孫媳回北山小住,也好侍奉母親。”
謝升賢:“安娘有此孝心,當然可以。”
這天夜里,院中臥房的燈火久久未滅,朔月等人察覺,于深夜進來查看。
三人繞過屏風,便見大郎君的枕頭被丟到了地上。
歲安穿著睡袍,散了頭發,抱膝坐在床頭。
她沒哭,也沒有激動地宣泄什么,只是安靜坐在那里,似在沉思。
“夫人,夜深了,您還不睡嗎?”
歲安眼珠輕動,輕聲道:“明日回北山,你們去歇著吧,我坐會兒,困了自會睡下。”
她不睡,其他人哪里敢睡。
當年,歲安就是為情所困,一個人半夜胡思亂想,還偷偷跑出去,結果意外遭逢暴雨,險些被蛇咬死。
對朔月等人來說,歲安半夜不睡覺,是很令人擔心的事。
可三人也不敢忤逆,便退到外間,一起擠在斜榻上,輪流守夜。
歲安一夜沒睡,天蒙蒙亮時,她起身出來,路過謝原的枕頭時,一腳給踹的更遠。
剛走兩步,又停下,轉過身看著那個可憐的枕頭,她還是走了回去,拾起來,拍拍灰,放回床上。
輪到玉藻守最后一班,朔月和阿松背靠背在斜榻上睡得正香。
“夫人。”玉藻睜著困倦的眼站起來。
歲安:“不是讓你們去休息嗎。”
玉藻也不多解釋,只問:“夫人是一早就回,還是等用完膳午后再回?”
歲安:“和母親請完安就走吧。”
得知歲安要探望抱恙的靖安長公主,孫氏自然無二話,她還讓歲安帶了些禮。
總是收北山的禮,要禮尚往來嘛。
歲安笑著道謝,說明歸期,回了北山。
這次回來,歲安依舊沒有打招呼,她在山門前就下了馬車,沿著山階一步步往上走,像一個虔誠尋找答案的信徒,在每一步的回憶中思索過往。
剩下最后數十階,歲安的步子一頓,片刻后,又繼續抬腳。
視線中的階梯終點是一條平直的線,隨著她一步步登頂,母親的身影完整的出現在視線里。
歲安怔愣著走過去:“母親?”
靖安長公主笑容親和,沖她伸出手。
歲安伸手握住,來到母親身邊。
“馬車在山腳時,便已有人通報,正巧我在散步,陪我走走吧。”
歲安默默點頭,挽著母親在熟悉路上漫步。
母女兩人走著走著,竟走到了歲安以前最愛去的地方。
陡峭的斜坡邊,沿壁生長的大樹下,立著一方可坐可臥的大石。
坐在這里,可以眺望到山門的位置。
母女兩個一起在大石上坐下,吹著微微山風,細細低語。
“我記得,這里以前沒有這塊石頭,是商辭喜歡來這里讀書,你便讓人弄了塊石頭過來。”
提到商辭,歲安反倒陪著母親笑了笑:“那時頑皮,讓母親操了很多心吧?”
靖安長公主笑了笑,搖頭:“等你做了母親就知道了,這孩子啊,只要在跟前,哪有不操心的,頑皮的時候是一種操心,長大了,又是一種操心。”
說著,靖安長公主睨了她一眼:“噥,瞧你這副眼下發青的樣子,讓人怎么不操心?”
歲安摸了摸臉,慚愧的低下頭。
“把頭抬起來。”
歲安一怔,又抬起頭,母親的神情肅然。
“你出嫁那日,我便對你說過,別低頭,別回頭,只管往前走。”
歲安心頭一動,“母親,女兒想問您一個問題。”
“問呀,母女之間,還講客氣不成。”
歲安抿了抿唇,聲音攪在風里:“母親可曾有過這樣的設想——若能在經歷苦難之前就遇見父親,而他那時已有足夠的能力保護你,或許,您就能省去許多苦難。”
靖安長公主笑了:“干嘛要設想啊,又不是沒有這樣的人出現過,不過不是你父親。”頓了頓,她又肅然的補充了一句:“可別跟他提這茬啊。”
歲安著實沒想到是這個答案,愣了一愣:“啊?”
靖安長公主撫上歲安的臉,指腹輕輕摩挲她眼下,似乎想擦去那烏青。
“沒有能被省去的苦難,若你少了什么苦難,一定是因為,有別人替你背起來了。”
“若重新再選一次,我還是會這樣選擇,我慶幸自己是在經歷很多事后,才遇到你父親。因為我已有足夠的信心去判斷他值不值得,也有足夠的能力,在選擇一個人后,維護這份感情。”
“最重要的是,我已很明白自己是個什么樣的人。我不需要被動的照顧,更渴望絕對的掌控。”
歲安問:“最重要的,難道不是父親也接受這樣您嗎?”
“對,”靖安長公主像是被提醒了,坦然點頭:“這的確也很重要。”
歲安抿了抿唇:“那,您的選擇,和父親接受與否,哪一個更重要呢?”
靖安長公主眼神一動,抿笑道:“母親便是回答了你,也不是你的答案啊。”
歲安兩手交握,沉默片刻后,忽然說道:“當年,我曾想過幫師兄。”
長公主側首,歲安也看向母親,第一次這樣袒露心情:“我曾以為,自己能像母親一樣厲害,可以有足夠的能力,去護著我們在意的人。結果我失敗了,我的心意,似乎成了一份高高在上的……侮辱。”
“后來我明白,我永遠也成不了您。回想一下,那份念頭,甚至都不算什么遠大抱負,從頭到尾,僅僅只是一份想要庇護身邊人的私心,還做的一塌糊涂”
“那又如何?”
靖安長公主認真的看著歲安,彎唇:“母親的最開始,也只是想要活下去啊。”
先于仇恨,家國大義而生的,只是一份活下去的欲望。
“即便現在,歲歲也仍然可以以此為目的,不必在意它是私心還是大義,是你想做的事,母親就一定支持。至于謝原,難道因為試錯過一個人,便不敢再試下去了嗎?你怎么知道,謝原就不能接受呢?”
“退一萬步,在謝原的接受與否和你自己的選擇中,若你覺得他的態度更重要,即便你沒有做想做的選擇也無所謂,那你就選他;若你覺得,你的選擇更重要,是他都換不來的舒坦,那你就選自己。夫妻之間,若有一方一直忍耐退讓,都不可能真正的幸福長久。”
歲安腦子里忽然蹦出出嫁那日父親母親的告誡,她忽生玩心,背脊一直,故作兇悍的嚷:“過不下去就離!”
靖安長公主眉毛一挑,配合的接下句:“離了還能再找!”
母女二人對視一眼,靠在一起笑開。
青翠山色間,烈陽高照,熱烈不息,歲安在笑聲中,遲疑懸浮的心莫名的定了下來。
“女兒還有最后一個問題。”
長公主笑了幾聲,氣色都變好了,“問。”
歲安的表情一點點變得認真:“母親,暗察司,真的廢了嗎?”
……
歲安在北山住了三日。
謝原依舊沒有消息送回來,她卻不再像望夫石般,日日去問。
這次回來,母親看起來狀況很好,歲安日日近身服侍,連夜里睡覺都是和母親睡一張床,兩人像是這輩子剛開始做母女,仿佛有說不完的話。
于是,三日后,歲安被睡了三天學舍的李耀趕下了山。
臨走前,李耀頂著睡眠不足的黑臉,遞給她一個錦盒。
歲安接過,“這是什么?”
李耀沒好氣哼了一聲:“裝什么傻,過了今日,可就是大一歲的姑娘了。”
歲安反應過來,今日是她生辰。
李耀遞交完東西,大手一揮:“走吧。”
回城路上,歲安打開了父親給的盒子,微微愣住。
盒子里,是一塊黑漆漆的令牌,棱角分明,又冷又沉。
令牌正面,是一個“暗”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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