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陰沉沉的，樹葉幾乎落了干凈，只有幾片還頑強地掛在樹梢上，早已枯黃，在西北風中晃晃悠悠的，搖搖欲墜。才過了中午，天空中開始飄起冰粒似的小雪花，落在地上立刻就不見了。才是深秋，這一年的第一場雪就這樣不期而至。

        門上已經被裝上了厚厚的夾棉的簾子，房間里也燒起了地龍。屋子里暖呼呼的，外邊太冷了，珉娘穿著厚厚的棉衣，鼓鼓囊囊的，活動不方便，也不愿意出門去玩了。

        她個子還是不高，坐著太矮，站著也不夠，索性半跪在椅子上，拿著毛筆一筆一劃地寫著夫子留得功課。紅綃在一旁低頭做著針線活，三千不怕冷，這會兒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外邊突然亂哄哄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珉娘停了筆，聽著門外的動靜，沒有動地方。紅綃放下手里的東西站起身，掀開簾子探出頭。

        沒一會兒，聲音就沒了。

        紅綃退回來，說道，“好像是夫人那邊有什么事。”

        兩人沒太在意，又繼續做起了自己的事。

        簾子突然被掀開，三千帶著一身冷氣沖進來，“小姐，剛才有下人來給夫人說，柳姨娘要生了。”

        珉娘愣了一下，放下筆爬下椅子，就要往外跑。

        “唉，小姐，外邊冷。斗篷。”紅綃叫住珉娘，連忙拿過一件灰鼠皮的斗篷給她系上。

        三千緊跟著珉娘，往柳姨娘的梨雪居跑去。

        還沒到柳姨娘住的院子，就聽見里面傳來一聲柳姨娘痛苦又壓抑的喊叫。

        珉娘握緊了三千的手，腳步不停，拉著三千進了院子。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來這里干什么？”宋嬤嬤連忙攔住珉娘，不許她進屋去。

        畢竟是家里添丁的喜事，還是王榮海的寵妾，程夫人不愿意出面，也不好不管，于是就派了身邊的宋嬤嬤來看著。

        “聽說柳姨娘要生小寶寶了，我過來看看。”珉娘說著就要往里面闖。

        “這不是你們這些小孩子來的地方，快回去。”宋嬤嬤攔住珉娘。

        里面又傳來柳姨娘一聲痛苦地□□。

        “嬤嬤，我要看小寶寶。”珉娘撒嬌地說。

        “還早著呢。這才剛發動，沒有一天半天的生不出來。”宋嬤嬤說，“回去吧，等生出來了肯定會告訴你們的。”

        “三千趕緊帶小姐回去。”宋嬤嬤說著把這兩人往外趕。

        “小姐，我們先回去吧。”三千拉著珉娘給她使了個眼色。珉娘不舍地看了屋里一眼，跟著三千出了院子。

        兩人并沒有走遠，珉娘和三千躲在房后，聽著里面不時傳來一聲又一聲痛苦的□□。

        “生孩子要這么久？”在屋外等了半個時辰了，珉娘腿都站酸了，被冷風凍的手腳冰涼，只好走來走去活動一下。屋里面的柳姨娘的的聲音更頻繁了。

        “我以前聽人說，女人生孩子就是去鬼門關里走一遍，有的生的順利的半天就好了，不順的疼兩三天的都有，弄不好命都沒了。”三千聽著里面的聲音，心有余悸，“這么疼？我們以前被師父責罰，拿竹條抽小腿，都沒有叫得這么慘。”

        “我原來就是這么生出來的？”珉娘絞著手指，憂心的抬頭看著高高的石墻和灰蒙蒙的天空。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自從她出生后，這些年家里再沒有孩子出生，她第一次知道，生孩子是這樣的事情。夢里的那個女人也沒經歷過這些，她跟著父親早早就去了都城，母親生妹妹的時候她不在身邊，等見到時，已經是一個白白嫩嫩的小娃娃了。

        “我希望姨娘能生個弟弟。”珉娘說道。她更喜歡妹妹，但這里不是黎國，想要在家里站穩腳跟，還是要有個男孩才能傍身。

        離她落水的那次已經過去一年多了，珉娘比先前長大了很多，不像以前那樣感覺到不對，但懵懵懂懂的找不到問題的關鍵。夢里的事和現實映照反復咀嚼，她也明白了一些大人們之間未說出口的彎彎繞繞。

        她是王家的庶女，柳姨娘是生下她的人，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她與柳姨娘不親近，但她畢竟是費勁千辛萬苦將她生下來的母親。程夫人是對她很好，吃穿用度從沒有短過，做到了一個母親的撫養義務，除了不會給她母親般的關愛，尤其在有姐姐玥娘做對比時更加明顯。

        程夫人是合格的大婦，掌管著內宅，不曾苛待妾室，明面上兩個庶女也和嫡女吃用的一樣，有了好東西也不過是讓玥娘先挑選自己喜歡的，每人都有份。畢竟是夫人養在身邊的，她雖比不上玥娘，但受到的關心，在下人們眼里的地位還是比玫娘高一些的。只要她一直老老實實地聽話，乖乖地做好王家的小姐，不出意外的話，以后程夫人也會給她找一門不錯的親事。

        “小姐，柳姨娘這邊可能還要很長時間，要不我們先回去？”三千的話打斷了珉娘的思緒。

        “柳姨娘不會有什么事吧？”珉娘有些擔心，但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幫什么。

        王榮海的言行謹遵圣人教誨，不是沉迷女色寵妾滅妻的人，程夫人是輔閣家教養出來的，身份地位無可指摘。程夫人雖然不喜歡這兩個妾室，平常不給她們好臉色，但也做不出背地里下黑手的事。

        但生孩子畢竟是搏命的事，程夫人那樣身份地位的人，當年生產時也差點一尸兩命，更何況柳姨娘身體本來就不好，接生的穩婆做點手腳，就能要了她的命。可是產房血腥，她連門都進不去，什么都做不了。

        “你在這里也沒什么用，倒不如回去給柳姨娘念幾遍經文祈祈福。”三千建議道。

        珉娘笑道，“你知道我素來不信這些的。”

        “反正你什么都做不了。”三千臉上也絲毫沒有恭敬地樣子，“這滿天神佛那么多，萬一真有哪路的神仙肯來保佑一下呢。”

        只能如此了，珉娘想起程夫人供奉的觀音像，想著自已要不然也去拜一下，便拉著三千一起往回走。

        家里還是有佛經的，珉娘去書房里找了一本，照著讀了一會兒，不認識的字一堆，全是拗口的話，也不知道講了什么。三千是個不愛學習的，認得的字還沒自己多，紅綃也只認識幾個常用的字，張嬤嬤更是大字不識一個，程夫人她不好去請教，反正她也沒想研究經書里講了什么，索性就拿回房間里，照著抄了起來。

        抄完了一篇，珉娘活動了一下發酸的胳膊，這才發現天已經晚了。吃過晚飯，珉娘不放心又讓三千去看了一眼，三千回來說還沒有生出來，珉娘心里著急，又沒有辦法，到了睡覺的時間，只能先睡下。

        珉娘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見張嬤嬤的呼嚕打得響亮，她悄悄起身，慢慢拿起衣服，小心翼翼地穿上，盡量不弄出一點聲響。

        終于穿好了衣服鞋襪，珉娘輕輕走到門口，輕輕打開門，木門發出“吱呀”的聲響，張嬤嬤的呼嚕聲停了下來，珉娘不敢再有動作，好在張嬤嬤只是翻了個身，呼嚕聲又響了起來。珉娘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從打開的門縫中側身出去，又將門慢慢掩好。

        院子里落了鎖出不去，珉娘找到一處稍矮點的圍墻，墻邊一棵樹的枝干伸出了墻外。衣服厚重又礙事，弄臟了就不好了，珉娘想了想，將棉衣翻過來穿著，爬上了樹。

        好在經過這一年多的鍛煉，她的身手輕盈靈活了許多，爬樹弄出的一點響動并沒有引起正在打瞌睡的守夜仆婦的注意。

        她抱著樹枝攀上圍墻，雙手扒住墻頭，將身體放下去，這樣離地面近了很多，她蹦下來的動靜不大，也沒有摔到。

        月亮被云遮住，夜里院子里熄了燈，黑漆漆的一片，珉娘的眼睛慢慢適應了黑暗。憑借著自己平時的記憶，珉娘來到柳姨娘的梨雪居。

        梨雪居燈火通明，丫鬟仆婦們又是準備湯藥、吃食，又是遞送熱水，來來往往忙忙碌碌。

        等到了梨雪居，珉娘才意識到自己沖動了，這里人多，自己根本就進不去，被看見了也沒法解釋自己是怎么跑出院子的。要是讓程夫人知道她爬樹又上墻，怕是會氣得將她關進祠堂，連帶著三千也不會有好果子。

        好不容易出來了，也不能就這么走了。

        珉娘趁著院子里的仆婦不注意，溜進去躲在了正房背后的陰影里。

        柳姨娘痛苦□□越來越大聲。晚上更冷了，珉娘縮在角落里抱緊自己，豎起耳朵聽著，心里也跟著緊張起來。

        “頭快出來了，再用點力。”接生的穩婆說道。

        柳姨娘的聲音更痛苦了。

        不知過了多久，屋里的穩婆突然喊到，“生出來了，生出來了，是個哥兒。”

        隨即傳來一聲響亮的啼哭。珉娘的心這才放下來。

        見一個婆子提著燈籠出去報信，珉娘悄悄地跟了上去。

        婆子敲開正院的門走了進去。

        珉娘撿起一塊石頭，在看門的仆婦要關門之前，隔著圍墻丟進院子。

        “誰？”仆婦聽到聲響前去查看，珉娘趁機鉆進門里，悄悄回到自己的院子。

        還好沒人發現，珉娘將棉襖翻回來，小心的推開房門進了自己的房間。

        衣服和鞋子脫下來放回原來的位置，珉娘小心翼翼地爬上床，蓋好被子，不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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