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智腦的信息，治安管理局的地點已經在三年前移動到了紅星山——也是紅星智腦的所在地。但我們入境時降落的遼寧艦——”

        “你說遼寧艦？！”青枝忽然大叫一聲，打斷了博士的話，“我們降落的那艘航母是遼寧艦？最開始那艘？”

        “是的，某種意義上是。”博士停下來饒有興致地思索了片刻，“它進行了大量的改裝和擴建，事實上已經不是最初的那艘了，所有舊的部件都不在船體內，但命名始終如一。是與不是就是一個哲學問題了，它是你們的忒修斯之船。”

        “但那不是重點——遼寧艦由于長期沒有新的訪客降落，所屬的智能系統一直沒有覆寫更新，所以才把我們分配到了治安管理局的原址。”博士掏出音速起子對準投屏，屏幕上的地圖畫面晃動幾下，切換到了后臺界面——原本的地圖上冒出了無數代表智腦定位的光點，彼此之間按照從屬關系由細線串聯起來。

        博士指著代表遼寧艦的紅點以及它前面斷路的細線道：“看，這個部分的智能系統由于三年內無訪客，因而沒有激活。它處于未更新的版本，正常來講不應該有分配勞動任務的權限。但它激活以后也沒有進行自我更新，而是黑進主系統上傳了你所佩戴紅星的個人信息，為我們分配了住所和任務。”

        “那意味著什么？”青枝推開盤子，望著那幅地圖皺眉咬起了指甲，“我們要回去問一問嗎？”

        “好問題。但不……我認為不。它應當沒有直接告知的權限，它在暗示什么？小綠，給我點提示，猜想，什么都好！”博士無意識地敲著桌子，語氣激昂地問道。

        “呃……最明顯的信息就是三選一的任務，還有治安管理局非常短的服務時長。”青枝沉思道，“如果三選一是固定模板，這就是一個透露出對方真實意圖的誘導性選項。它希望我們去治安管理局的舊址，遇見局長，了解到機器人警察，然后再去真正的治安管理局！”青枝越說越順，最后幾乎是拍桌子跳了起來得出了結論。

        “非常合理的推論。事情變得有趣起來了！”博士打了個響指，也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雖然還有很多不能解釋的東西，比如說這種智腦不應該有自我意識，不說技術水平，你們從外觀到獨立性都對它設定了巨大限制——但誰知道呢，也許像你說的，我缺少一些紅色基因。”

        轉眼間博士已經大步走到了門前，擰開門把對青枝歡快地發出邀請：“小綠！allons—y！”

        “等等！”青枝剛邁出兩步，忽然回頭端起了桌面上的盤子，“我把這個放到洗碗機里——為什么兩千年過去了還沒有機器人幫我收碗筷啊！”

        “像我說的，對高度智能化的警惕。你們盡可能保存了原有的基礎生活形態。”博士聳聳肩膀，抱怨道，“你就不能等我們回來再收拾嗎？”

        青枝急匆匆地從廚房跑出來，邊換鞋邊對博士比了一個ok的手勢：“有點耐心嘛！”

        合上前門時，青枝忽然怔愣片刻。她想這種感覺從何而來——然后她忽然明白了自己為什么要把餐具收拾好。

        她有一種隱約的預感，他們不會再回到這里了。

        時隔相當短暫的一晚，青枝再次來到治安管理局扣門說明來意時，局長——或者說前局長明顯清醒了很多。

        “達瓦里希，我不知道你們來找我有什么用。”他的口音低落而粗獷，帶著濃烈的俄語氣質，“我早就沒活干了。拒絕智能系統入駐的下場就是，他們都不需要審核就能刪除掉你的全部工作！三十多年的兢兢業業，除了這個小房子，什么也沒留下來！如同21世紀的蘇聯，我只是過去的幽魂罷了！”

        他呼吸粗重，胸膛憤怒地起伏片刻，才繼續說道：“我沒有讓你們報道的權限，遼寧艦的智能系統一向瘋瘋癲癲的，它的硬件設施太舊了。你們為什么選那個港口登陸？要我說，反正是保留原名稱，不如保留最初始的，叫瓦良格號肯定會好很多。”

        “總之，你們得去其他智腦港口重新辦一下私產保留手續。”他不耐地揮揮手，“我沒什么能幫你們的。”

        “達瓦里希伊凡諾夫，事實上，我們是想找你了解一下機器人警察的問題。我們昨天來的時候，你對他們的態度很排斥。能告訴我們一些信息嗎？什么都行——呃，我想根據這個問題寫篇文章。”青枝為了顯得問題合理，生硬地找補道。

        她說完才意識到，自己完全被對方的口癖帶歪了，也不知道俄語音譯的“達瓦里希”用中文說出來，再經過塔迪斯和紅星的兩重翻譯，還能不能完整地傳達出“同志”的原意。而博士正在一旁擠眉弄眼，夸張地暗示她找的借口爛到不行。

        “采訪嗎？新聞星的？”對方沉默片刻，不知腦補出了什么設定，順水推舟道，“事實上，你算是問對人了。機器人警察的發明者，是我的表哥。”

        “進來吧！”前局長讓開一道縫隙，把他們重新邀請進了他們昨晚光臨過的小木屋，“順便一提，正常來講，應該稱呼我尼基塔安東奧維奇，但中文里這大概是個復雜的長音，所以叫我尼基塔就好——你是說中文吧？應該是。”他的目光在青枝的發髻上停留片刻，猶豫著得出肯定的結論。

        青枝點點頭。博士和青枝在散發著酒臭味的墨綠色沙發上落坐，聽著尼基塔大倒了一個小時的苦水，才大致了解到了事情的發展經過。

        尼基塔本質上大約是個失敗的理想主義者。他排斥智能系統，熱愛維護社會治安的崇高工作，崇尚集體主義，追求正義感與使命感。與他對高科技的排斥感相悖，他最大的人生理想是光榮犧牲后被錄入智腦采樣。

        他這樣的人，生活在21世紀，或者生活在三個百年計劃時期，都能夠找到人生價值，在適合自己的崗位發光發熱。但他偏偏生活在高度和諧，強調個人價值的共產主義階段，治安管理局就成了他唯一的就業選擇。

        雖然工作內容乏味而瑣碎，又缺乏人手，只能靠義務勞動者幫忙的尼基塔經常忙到分身乏術，但他還是在“為人民服務”的理念中找到了不少樂趣。尼基塔堅守在這個崗位工作了三十四年，在前局長改業后，順理成章地走到了局長的位置。

        四年前，尼基塔的表哥因為實驗室事故過世，他去整理對方的遺物時，發現了他進行到一半的研究成果——智能化機器警察。所有實體的研究材料都幾近損毀，但智腦上還有設計圖稿的備份，以及一個被炸得焦黑破爛的機器實驗體。

        尼基塔覺得，自己對表哥的死負有一定的責任。家庭聚會時，他經常因為突發事件中途離席。熱衷機械與自動化科研工作的表哥曾經開玩笑般說過，不如做幾個機器人替他跑腿。

        懷著這樣的愧疚感，即使對智能系統略感排斥，尼基塔還是依照自身的工作經驗做了一份所需機器警察的數量和分布方案，和表哥的設計圖稿一起上交給了紅星智腦審核。在他的方案里，機器警察只配備簡單的智能系統，除麻醉彈外不裝配武器，分散放置于全球。警員不能及時趕到時，可以通過虛擬現實設備腦控機器警察完成治安維護工作。

        紅星智腦很快通過了方案審核，被損毀的實驗體也呈交給科研部門維修改進。尼基塔本來以為事情已經塵埃落定，自己只需要等著這些好幫手上門，卻意外等來了治安管理局工作崗位取消的消息。

        紅星智腦判定，機器人警察可以完全取代治安管理局的職能，在首都星投放試用三年后，機器人警察會被派發到整個星系，徹底解散這個唯一的類政府部門。

        “所以事實上來講，除了這些機器人讓你丟了工作，他們做過什么壞事嗎？”青枝觀察著對方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追問道。

        尼基塔沉默片刻，長嘆一口氣說道：“沒有。最開始我篤定賦予高智能系統實體是非常危險的，也鼓動了居民抗議。但那些機器人警察配備的系統與紅星智能互相獨立，智能水平限制在了正常人腦范疇。他們處理問題又快又好，漸漸的，大家也接受了他們的存在。只有你們這種其他星球的旅客，才偶爾會到治安管理局尋求幫助。”

        青枝略顯失望地嘆了口氣：“感謝您的配合……”

        “等等，你說治安管理局被取消掉了，所以現在這個部門是不存在的？”博士坐直身子，打斷道，“沒有新的部門取代它，或者遷移到新地址？”

        “對啊，我們一開始不就是說這個嗎？”尼基塔從茶幾下掏出一聽啤酒起開，滿不在乎地答道，“機器人警察沒有總部。地圖上會顯示成這里，這三年來的游客有問題還是會找治安管理局。我其實考慮過移民，但有什么用呢，再過兩天，機器人警察就要投放到整個紅色星系了，很快，連走錯路的游客都不會有了。”

        青枝和博士面面相覷，青枝激活紅星徽章附帶的智能界面，展示出博士之前調取的后臺信息，對尼基塔說道：“那么，對于這個位于紅星山的治安管理局新址，你有任何判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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