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枝沿著地形掃描圖提示的方向，縱身躍向六百余米的窗外——耳畔風聲呼呼作響，高空的冷讓她睜不開眼睛，更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只能死死做出摟緊博士座椅的動作。

        毫無防護，也無退路，青枝甚至都沒有收到博士明確的提示。這個行為所需要的勇氣和決心非比尋常，但博士一向知道她骨子里是怎么樣的一個瘋丫頭。

        失重感把時間拉得無限長，爆炸聲在她身后響起——青枝感受到身后一陣熱浪，上方的樓層內騰起火焰與煙云。幾乎在她跳下的同時，博士引爆了廣播室的儀器。

        重重砸入軌道的一刻，青枝直覺得整個人猛然一震，耳朵嗡嗡作響，半晌才從渾身的痛感中回過神來。

        “歡迎乘坐紅星山云霄飛車項目，此段游玩線路直達天空輕軌，請不要忘記選擇目的地。”

        青枝在巨大的耳鳴聲中，只能隱約聽見游玩系統支離破碎的提示片段——“云霄飛車”檢測出智慧生命，自動開啟了防風力場，他們被力場微微托起，沿著軌道盤旋上升。

        青枝松了口氣，方才察覺滿口升騰的鐵銹味，轉頭啐出一口帶血的吐沫。

        她深呼吸了幾次，感覺胸腔內有絲絲縷縷的牽涉痛，吸氣時肺擴張比較困難。高空的低氣壓加之減震不足，大約影響了鼓膜和肺泡的組織完整性。好在都不是什么大問題——在醫學生的概念里，不會馬上死的都不是大問題。

        青枝半跪在懸浮的力場上，起身回頭看了看博士的情況——博士和他的座椅摔在了她身后，椅子的帶有滾輪的底盤已經碎了一大半，歪歪扭扭地靠在力場邊緣。博士的肌肉和骨骼強度大概比人類要堅實，加之座椅的減震，初步檢查之下，幾乎沒怎么受傷。

        青枝再次坐下時，隱約聽見叮鈴一聲響——她低頭，剛好看見紅星徽章碎成了兩半，焦黑的碎片從她破破爛爛的衣服上滾落到軌道上，轉眼滑落不見。

        剛剛的墜落徹底耗盡了防護力場最后的能源，恐怕為了保住她的生命，連紅星徽章用以維持基礎運行的能源儲備都榨干了。

        青枝嘆了口氣，她現在沒有任何東西可用于身份驗證，或者是云霄飛車剛剛提示的“目的地選擇”，只能寄希望博士可以控制云霄飛車和天空輕軌的行駛方向。

        博士沒有直接告知她遼寧艦這個地點，而是采用了婉轉的暗示，除了防止賽博人阻撓她“跳樓”以外，恐怕就是不希望落地時被包圍。

        不知道賽博人對于紅星智腦的數據讀取能到什么程度，也許她不能直接輸出命令也是好事。

        剩下的就交給博士吧。

        青枝拽著博士的褲腳往后半躺下去，趁著難得的空隙小憩片刻——其實現在這個云霄飛車上沖下撞，在視覺上整體完全懸空，著實不怎么適合休息。

        但是在剛剛幾個小時高強度的逃命與追殺之下，這個高空中防風力場圈起的小小氣泡，在青枝眼里都可以算作溫馨樂園了。畢竟現在全境降下的含氯酸雨幾乎杜絕了賽博人直接從空中追擊她的可能性。

        云霄飛車上沖下撞盤繞前行的同時，青枝半闔著眼簾，目光散漫地望向天空——似乎是為了避免偉人雕像的損毀，紅星山體的部分是舉目望去唯一不在下雨的地方。

        那些偉人們身周的云朵如白雪堆砌，在四周陰云的襯托下，尤為潔白而明亮。

        青枝忽然無端地想起一句話。蒼山負雪，明燭天南。

        她瞇起眼睛在連綿云海中找到了博士的雕像，又回憶了一下剛才的投影，覺得博士硬要把效果不好的原因推給雕刻技術和顏色，實在是有失公允。

        青枝正神游物外之際，云霄飛車升到了最高點。瞬間里，忽然發生了她未來得及理解的變化——色彩的斑駁、嗡鳴聲、眩暈感、飛掠而過的光影……

        一切變化都發生在毫厘之間，在青枝的體感上，幾乎只有一秒不到。

        仿佛世界忽然卡帶又被按下了快進，直到青枝一屁股坐在遼寧艦的甲板上和博士投影大眼瞪小眼，也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

        “天空輕軌，怎么樣？是不是很棒！”博士笑嘻嘻地打了個響指讓她回神，“近乎光速的運行效率，還沒有物質傳輸的潛在風險。現在把塔迪斯叫回來吧！我們可以開工拯救宇宙了！”

        雨水連綿不絕，淅淅瀝瀝地打在甲板上，濺起小小的水泡。暴雨中，博士的投影影影綽綽不太真切。青枝感受著雨水浸潤的涼意，看著身下油漆斑駁的巨大紅色字跡，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確實已經到達了目的地。

        青枝回過神來才意識到自己還抱著博士身體的褲腳，連忙松開坐直——她這么一動，破碎座椅勉強維持的平衡頓時被打破，博士整個人向后栽去——青枝又手忙腳亂一個飛撲接住座椅，托著椅背緊張地站起身來。

        好一頓折騰后，青枝才眨掉睫毛上的雨水，對博士的投影氣喘吁吁地答道：“壞消息……紅星徽章碎了，我們可能叫不來塔迪斯了，除非你有別的方法——為什么你是這個投影狀態？你知道的，就是——”

        青枝望著和座椅上的他一模一樣的博士投影，比劃著示意道。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在意這個，只是潛意識里，她以為會是那一個博士在終點等她。

        “哦，沒關系！塔迪斯和我們要拯救宇宙的方式毫無關系——我只是想趁著紅星智腦管不了我有私人財產的時候爽一下！”博士惡趣味地揚揚眉毛，抬手示意青枝推著自己的“輪椅”跟上他。

        “你來之前見到了別的我，是嗎？”博士邊“往前走”，邊問青枝道——說是往前，其實博士的投影只是在每個停靠位置前的投影區域不斷閃現，乍看還有一種恐怖片的既視感。

        青枝吃力地推著底座破爛的座椅跟上博士投影的腳步，邊伸手確認博士的脈搏，邊盡力彎腰替他擋一些雨。

        不知為何，這些她之前做來很自然的照顧，在博士本人的注視下忽然顯得略微尷尬。確定博士體征穩定后，青枝不自在地站直了一些，不假思索地轉移話題道：“別的你？你的意思是？”

        “哦！可能有點復雜了，我從頭給你講吧……”博士抓了抓后腦勺蓬亂的頭發，神采飛揚地解釋道，“共產星際在研究紅星智腦時，為了防止意外的發生，在遼寧艦里保留了核心智能，設置了全程單向同步數據拷貝，同時也保留了覆蓋現有紅星智腦命令的最高權能。”

        “一個偽裝成港口的機動指揮中心，隨時可以解除紅星智腦權能，升空作為星艦核心啟動宇宙遷移——哦！共產星際，多么傳奇的一群人！非常聰明，非常有遠見。”

        “上一次我見到這么多令人驚奇的人們也是在一艘船上，嘉興南湖的一艘小船，比這個小太多了。”博士喜氣洋洋道，“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風騷數百年——是這樣講的吧？”

        嘉興……南湖……

        青枝回憶了一下自己學得不咋地的近代史，忍不住打了個冷戰。她感覺自己已經要對博士的交游廣闊麻木了，現在就算博士說他自己跟秦始皇拜過把子她都不奇怪——不，大膽點，他肯定拜過。

        “也就是說，本質上遼寧艦才是紅色星系的最高指揮中心。但為了維持隱蔽性和穩定性，遼寧艦的數據拷貝與傳輸都是單向的。遼寧艦只拷貝核心信息，不能輸出直接指令，不能獲取具體情報。這是一個最高級別保密的項目，活著的人都不知道它。”

        博士侃侃而談：“你現在看到的我，是第一時間上傳到遼寧艦核心智能的完整數據體。同時在紅星智腦的系統里，應該同樣保存有一個我的數據體——但它會因為源代碼的篡改而影響穩定性。”

        “我猜是我告訴了你來到這里。對我來講，上傳過程中，這種拷貝是可察覺的。對其他人就不一定了。”博士攤手，輕描淡寫……道，“但在上傳結束后，我就并不知道另一個我的行為和動向——但我能猜到，畢竟是我會做的事情嘛。”

        “等等——你的意思是指，現在有兩個你？”青枝驀地停下了腳步，細想下來心下發寒，“但……哪個才是你呢？理論上來講，你現在的存在形式應該是備份，所以你是復制品嗎？”

        “不，小綠，上傳和拷貝是同時進行的，并不存在先后和區別。事實上，這種事情我不是第一次經歷了，你知道一些的——人類基因的我。”博士撇撇嘴解釋道，“這都是我。只是紅星智腦上傳的我沒辦法與系統剝離，但這個完整的備份是可以重新下載的。”

        博士的投影停留在甲板上一個隱蔽的活板門前，對青枝示意拉開它。

        青枝沒有動作。她固執地咬緊了嘴唇，感覺自己完全被弄迷糊了：“但……我怎么知道你是你呢，我怎么知道你是我的博士呢？我如果把你重新下載到軀體里，留在智腦的另一個博士要怎么辦呢？”

        “哦……小綠，頑固的小綠，你要我證明我是我嗎？”

        博士抑揚頓挫地念叨著她的名字，露出那種拿她沒辦法的神情，繼續解釋道：“保存在紅星智腦的我，在數據整合結束后，會成為系統的一部分，徹底替代被污染的源代碼，維持智腦的運行——紅色星系所有星球的運輸、供養、重力系統都依賴于智腦的總控。你認為的''另一個博士''已經無法脫離系統而存在了。”

        “而且是''另一個博士''讓你來見我的不是嗎？如果我的核心代碼在紅星智腦保存，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做同樣的決定——這只是方便你理解的陳述方式，事實上，做這個決定的就是我。”

        博士說到最后，近乎不耐地湊到青枝面前，一字一句道：“小綠，你沒有拋棄誰，你不能把我這個概念分割來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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