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之終結——他的時刻要到了。

        重生的力量在他內里燃燒，又被反復壓制。被輻射摧毀的內臟急劇衰弱，又被快速治愈。因為他不肯徹底重生，重生帶來的治愈會很快退去，再由此循環往復。直到他不再壓制重生，或真正意義上的死亡。

        好像也沒有什么不得不見的人了。martha選擇了她的愛人與人生，她是如此聰穎而堅定的女性，唯獨愛曾讓她痛苦猶疑，而這是他的不對。sarajane，他心懷愧疚拋下的旅伴，最終也有了自己的生活與冒險。joan，在小鎮度過了完滿的一生。上校無論什么情況都能過得很好，他至少還有上百萬年的生命與無數次浪漫邂逅可以消磨。而donna的婚禮十足熱鬧，多么巧合啊，他們的邂逅由婚禮開始，又由婚禮結束。

        rose……他的女孩，他的玫瑰，他的來處與歸途——遠在重重宇宙之外，遙遠得像他無數次在夢中描摹的母星與故鄉，觸不可及，不可復得。又在最切近的一刻，被他親手推開。

        至少她是幸福的。白頭偕老，終生廝守，或許還會有子孫滿堂？她值得這樣的愛。仔細想來，人們離開他以后好像總是過得更好。他在他們的生命中撕出一道裂痕，填滿色彩鮮艷的冒險，最終又不得不把他們推回原地，有時甚至還要拿走那些色彩，只留下一道空洞的瘡痕。

        但他們都還好好地生活著，這就是對他的莫大獎賞了。足夠了。

        內里的痛感是種緩慢的燒毀，重生與衰敗彼此撕扯進行。他靠在塔迪斯的控制臺上，痛得指尖發抖，想著要不然就如此讓一切發生。然后，他忽然意識到，有一個位置……準確地說，是有一顆心臟，一直沒有傳來任何不適感。

        他反應了片刻，忽然在安靜的塔迪斯內，聽見了一條手機提示音。

        現在他想起來還有誰要見了。

        -

        今天的晚霞是艷麗的粉色，雨過天晴的天空有種水洗般的澄澈。青枝穿過廣場時，習慣性地拍下眼前的天空，打開微信置頂點擊發送。

        她現在想起來那一天的自己，還是覺得格外丟臉。明明想好了絕不要示弱，絕不要把最后的告別弄得太過難堪。最終卻極其狼狽地在博士懷里嚎啕大哭，用了一切話語和手段苦苦哀求，抱著塔迪斯的控制臺不肯離開。

        一定會被塔迪斯笑上一整年的，說不定是一百年。青枝回想起來就覺得無比尷尬，她絕望地想，可能塔迪斯上次記錄到這種場景還是博士孫女五歲內的時候。

        最終的結果其實出乎她的意料。她預期里的結果無非是成功留在博士身邊，再或者是博士直接讓塔迪斯去時空化把她扔在原地。這兩種情況都十分合理且有跡可循。但那天博士陪她磨嘰了很久，時間漫長到青枝哭得脫水擠不出來一滴眼淚，只能抱著塔迪斯的控制臺抽抽噎噎地啃小番茄。

        塔迪斯十分應景地給她一口氣催速生長了二十幾個番茄，青枝懷疑塔迪斯如果是人類形態，現在已經搬來小板凳揣著兩斤瓜子看熱鬧了。

        她最終也沒能說服博士。

        真是奇怪，明明是很心軟的人，明明是對自己比對任何人都更為殘忍的人，明明不應該是有那么好的耐心的人，偏偏聽著她廢話連篇地擠出眼淚地胡鬧了半天。每一次她都以為博士要耗盡耐心張嘴說些刻薄話，以為他要無奈地點頭同意，又以為他要操作控制臺徑直離開，但他都沒有。

        他只是用那種悲傷而歉疚的眼神望著她，她在他的目光中被剖開、被凌遲、被安撫、被融化，她第一萬次意識到自己絕無可能改變博士的決定，也第一萬次意識到自己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他此刻悲傷的目光。她幾乎是刻意胡鬧了起來，直到她成功地讓那雙悲傷的眼睛重新被無可奈何的笑意填滿。

        她討要了博士的微信號，她與他擁抱作別，她叮囑他要小心，告訴他不要自苦，不要畏懼失去而避免發生，比起陌生人先對親近的人好一點，比起親近的人先對自己好一點。她混亂地表達這些想法的時候博士表情費解，但依然點頭附和，承諾他會記得。

        她對于他那時的耐心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直到這一天。

        直到他們重逢，直到他們永別。

        -

        博士駕駛著塔迪斯，追蹤著微信消息的定位信息，精準降落在了消息發出的時間地點。

        博士深吸一口氣，拉開塔迪斯的大門探出頭來——接下來，他目瞪口呆地看著一群揮著粉色大扇子的阿姨把塔迪斯團團包圍，嘰嘰喳喳的吵鬧聲一陣高過一陣。

        “你誰啊你？啥東西就放這了？公共場所不知道啊！”

        “就是就是，這地方我們天天擱這跳，你二話不說放個大電話亭，這玩意是公家的還是個人的？你哪個單位的？”

        “外國人了不起啊！你這是違規占道！我要打市長熱線！舉報你！”

        “………”

        博士一時間被群情激憤的大媽們圍攻得頭暈眼花，每當他開口想說一個字，對面就用拔高十倍的分貝高聲數落起來，正當博士思考直接摔門回去重新定位降落會不會引起恐慌時，一個靈巧的身影從粉紅色大媽中間的縫隙里穿過，縮進他懷里的一小塊空地，無比順暢地從他西裝內袋里摸出了萬靈證。

        “市政部門！看好了沒？”青枝義正言辭地揮舞著博士的皮夾，“我們接到周邊住戶舉報你們廣場舞擾民，加上最近在搞基礎設施建設，市政規劃已經在尋找地點做相應的文化建設工程了，這部分可以劃成英倫風情廣場，我們是來考察的！這位博士是我們的文化顧問。”

        “各位姐姐客客氣氣的，候選地點很多，考察成不成都好說。這個試景只停一晚上，我看周邊空地還很大，大家也不是不能跳是吧。”青枝放軟語氣循循善誘，笑嘻嘻賣乖道，“再一個對我們外國友人禮貌一點哈，人家沒見過這種陣仗，一下子這么多姐姐們圍著，多不好意思啊。”

        博士貼著她耳邊用氣聲解釋他其實見過，沒等說完被青枝狠狠懟了一肘子。面對大媽們喋喋不休的疑問和抱怨，青枝軟硬兼施，連打官腔到賣乖討巧，總算哄得三十幾個大媽眉開眼笑地回去練舞了。

        青枝回身把萬靈證揣回博士的衣袋，發現他還是表情夸張地捂著自己剛剛懟了他一下的肋骨，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不至于吧？收一收！你怎么想的把塔迪斯停在廣場中央！還是阿姨們常年霸占的舞臺c位？我看你真是對中國大媽的力量一無所知。”

        青枝扯著博士的衣袖把他一把拽出了塔迪斯，繼續喋喋不休道：“終于想起來山的那邊海的那邊沒有藍精靈但是有一個被你扔掉的旅伴了——我可能也不算？微信不回消息不看，我就沒當過這么辛苦的舔狗，我小愛豆回私信都沒你費事！”

        博士看著眼前的女孩，她扎著高馬尾，妝容馬馬虎虎，穿了件裁剪不夠合襯的小黑裙——但也很可愛。他的小綠一如既往，生機勃勃又十足鮮活。其實她不擅長這種事情，他初遇時的高中生小綠對于社交回避到寧愿靜止時空，卻總是在他需要的時刻里，努力扮演他需要的角色。

        “對不——”

        博士剛張了張嘴，就被青枝懟了回去：“別說話！我今天非要讓你狠狠彌補一下！”

        青枝語氣堅定，近乎命令地要求道：“現在，此刻，今夜，沒有冒險，沒有旅行。就這么一次，不是小綠陪著博士旅行，而是博士陪著小綠旅行，可以嗎？”

        青枝停下腳步，扭頭望著博士的眼睛，說到最后時中氣略微不足，幾乎帶上了小心翼翼的哀求意味。“只要一個小時就好。”她摘下眼鏡擦了擦揣進衣兜，緊張地補充道。

        夏末天氣涼爽，傍晚的夜風送來松柏的清香。他們所處的這個廣場規模不小，這個時段正是人聲鼎沸，剛剛塔迪斯降落的不過是一個小小高臺。青枝和博士說話之間，又穿過了幾支別著音響自帶bgm的競走隊。舉目所及到處都是跳舞的、鍛煉的、夜跑的人群，樂聲與人聲的音浪此起彼伏，時不時傳來孩童的嬉笑與尖叫聲。

        博士注視著青枝。她同樣望著他濕潤而悲傷的目光，在某一刻里，她覺得那目光有如深潭，有如暴雨將至的大海，但她沒有一絲一毫的閃躲。

        片刻后，博士屈服般歪歪頭：“好吧！既然你這么說，我也看不出來哪里不好——隨便一提，這是多久了，你近視了嗎？塔迪斯有很好用的矯正設備！”

        “哦不，它只是好看且實用，你也有副眼鏡，不是么？”青枝把眼鏡往兜的深處揣了揣，解釋道。博士不置可否地點點頭，順手甩出手表校準時間。他在看清數字后反復確認了幾遍，難以置信地揚起了眉毛。

        “哦，是的，距離我大學畢業已經過去了七年半。”青枝輕描淡寫地說道，在博士震驚的目光里補充道，“距離你送我回來過了六個月。”

        “親愛的博士，你不是把我送到了七天之后，而是七年之后。這就是之前塔迪斯一直把我送去十多年后搞大采購的原因，在你輸入的正確時間點里是找不到我的。她只能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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