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李青峰的順利不同的是，唐興今日的心情很糟糕。

    早上把李青峰安排到老同學店門口擺攤后，他就回了單位。

    小車進入政府大院，打開后備箱拿文件包的時候，正巧遇上他的頂頭上司梁主任。

    梁主任是個四十多歲，滿身油膩還禿頂的中年男子。

    他也戴了一副眼鏡。

    但他的眼鏡是金絲眼鏡，而唐興的不過是最廉價的黑框眼鏡。

    “小唐，這么早啊。”梁主任本來只是想隨便打聲招呼來顯示自己的親和。

    但沒想到，打招呼時眼睛隨意一瞥，就看到唐興車子的后備箱里竟然堆著不少冬筍。

    那冬筍看起來鮮嫩無比，個頭不大，卻渾身上下沾染著黃泥，可見是新鮮出土的。

    這可是好東西啊！

    這玩意現在賣十塊錢一斤呢！

    梁主任的眼睛里迸發出許多精光，穿過金絲眼鏡，直直落在冬筍上。

    “哎呦！小唐，你車里怎么這么多冬筍？哪里來的？看起來很鮮啊！”沒等唐興說話，梁主任就快步湊上前來伸手去掐嫩得出水的筍芽。

    完全不在乎筍芽之上裹著的黃泥會弄臟他保養得又長又亮的指甲。

    “主任早。”唐興有些不自在的打了聲招呼，回道，“這是我兄弟給我的。”

    “真好！好嫩！這冬筍肯定好吃。”梁主任愛不釋手的掐著冬筍，視線完全挪不開了。

    唐興尷尬的笑了兩聲，沒說話，只是站在一旁看著梁主任對筍子上下其手。

    那模樣就跟日本鬼子看到了花姑娘似的。

    去你大爺的！

    唐興心里咒罵一句。

    這老東西又想占便宜！

    你特么好歹是個主任，吃相能不能不要這么難看？

    上次你特馬的喊我買燒鴨的錢都還沒給我呢。

    還有上次讓我從村里買的茶葉也沒給錢。

    還有上上次......

    這次，唐興不想再傻乎乎的說上一句‘主任，你要是喜歡就拿點回去吃’。

    但是，在梁主任對著竹筍反復稱贊的情況下，面皮薄得近乎透明的他最終還是忍不住說道：“主任，要不你拿點回去吃吧。”

    “這怎么行？”梁主任立馬挺直身子，一身正氣的拒絕道，“這是你兄弟給你的，我要是拿回家去吃，那不是占你便宜嘛。”

    “呵呵，沒關系，反正這么多呢。”唐興心想，趕緊給他兩斤，讓他趕緊走人。

    不然再呆下去，等其他人圍過來看到這些冬筍，你一斤我一斤的，他一根也別想剩下。

    “不行不行！”梁主任高風亮節的擺擺手，“這是你的東西，我怎么能拿回家去？”

    呵呵！

    唐興沒說話。

    梁主任頓了頓，說道：“嗯——要不這樣，你把這些冬筍送去食堂，讓食堂阿姨中午炒了大家一起吃！不然這么多冬筍，我拿回去也吃不完，干脆大家一起分享分享。你說是不是？”

    “好。”除了這個字唐興不知道還能說什么。

    他想拒絕。

    但他不敢拒絕。

    他跟其他那些多少有點背景關系的人不同。

    他能進入這個大院子工作，靠的是分數以及爹媽三天兩頭給人送禮硬扯關系。

    如果他不能保住這份工作，最先難受的人不是他，而是他爹媽。

    他爹媽早年間外出打工，受盡無數冷眼，吃過許多苦頭。

    對他最大的教誨就是：一定要保住鐵飯碗！

    只要擁有這個體面的鐵飯碗，才能改變他家祖上世代為農的命運，才能實現階層的進步。

    如果不想每天面朝黃土背朝天，不想步他們的后塵去繁華的城市里像孤魂野鬼般飄蕩，就一定要保住這個鐵飯碗！

    言猶在耳，他不敢也不能做出任何對自己的鐵飯碗不利的事情。

    一袋竹筍而已，沒什么的。

    他扛著竹筍去食堂的時候，自我安慰起來。

    反正是峰哥送的竹筍，又不用花什么力氣，就是有點對不住峰哥的一片好心。

    本來峰哥說讓他帶回家跟爸媽一起嘗嘗的，可現在卻只能送到食堂去成為眾人午飯的加菜了。

    中午時，梁主任在食堂里高聲道：“大家趕緊來啊，今天我讓阿姨炒了冬筍，大家都來嘗一嘗。”

    借花獻佛這一套路可算是讓梁主任給用活了。

    唐興坐在椅子上，聽著梁主任的叫嚷，看著餐盤里稀稀拉拉的幾片竹筍，心中很不爽。

    你特么要是一句話不說，權當這冬筍是阿姨自作主張給大家做的，那我心里都不會這么不爽。

    可你這么一喊，好似這冬筍是你自己掏腰包買來給大家吃的一樣。

    就很不爽。

    不爽，也只能憋著。

    眾人聽聞今天吃冬筍，都熱情高漲，一個勁的跟梁主任道謝。

    尤其是那幾個跟唐興一樣也是沒啥背景人脈的最底層的‘苦力’，對著梁主任一個勁的阿諛奉承，恨不能開口喊聲爹。

    梁主任臉皮也厚，只字不提唐興，對于旁人的贊美奉承，全都毫不客氣的領下了。

    直到他津津有味的吃著餐盤里的雙份冬筍，三兩下就吃完了還意猶未盡時，才抬頭去尋找唐興的身影。

    唐興起身剛走，梁主任就跟了出來。

    “小唐。”

    “主任。”唐興頓住腳步，看著一臉笑容跟上來的主任，心中驀然騰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今天的冬筍可真不錯啊。”梁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是有點少，你看明天你能不能再問你兄弟多要些，要個三四十斤這樣，讓大家吃個夠。”

    要三四十斤？

    你特么可真能開這個口。

    “啊？”唐興有些為難。

    “怎么，辦不到？”梁主任面色凝重的問道，“這冬筍不是你們自己挖的嗎？我記得你們村里到處都是山，這種冬筍應該是一挖一大把的吧。”

    言外之意就是，這玩意在你們那里不值錢。這不要錢的東西，讓你多拿點來，你好意思說不？

    “主任，實不相瞞，我那兄弟家里有點困難。”唐興厚著臉皮小聲道，“他挖了這些冬筍都是拿去賣的。”

    “哦。”梁主任推了推金絲眼鏡，點點頭，“既然這樣，那你就跟他買，多買點，你看今天大家都沒吃盡興呢。最好買個三四十斤這樣。”

    說罷，又拍了拍唐興的肩膀，然后轉身回到食堂里。

    唐興站在正午的陽光底下，視線穿過食堂的玻璃窗，望著里頭那些嬉笑熱鬧的人群，一股涼意從腳底直灌天靈蓋，身體不由得抖了抖。

    從前，他以為來這種地方工作是為人民服務的，現在才發現，是來給領導服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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