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太子府位于皇宮左側(cè),雖然它屬于皇宮的一部分,卻由高墻隔成自己獨(dú)屬的宮殿群。
因為處在禁宮之中,太子日常出行有步兵禁軍充作護(hù)衛(wèi),府衛(wèi)安排得比眾親王、郡王、國公府還少,只有二百人。
宮中的兵力部署,都是圍繞著皇帝上朝的紫極宮、日常起居的永華宮展開的,再加上后妃住處、林苑、獸苑等常去的區(qū)域分走了兵力,留在太子那邊的其實只有守宮門和守城墻的步兵禁軍。若是平時日常警戒是足夠的,但放在這種局面下,則遠(yuǎn)不夠自保,而太子的儲君身份,又使得他必是首當(dāng)其沖。
成國公夫人的兄長、侄子皆戰(zhàn)死沙場,只剩下一個侄女由她撫養(yǎng)成人。她成親二十多年才生出賴瑾,沐家又只剩下沐玄一根獨(dú)苗苗,她是真把沐弦當(dāng)成自家長女來疼,見此情形,心頭的焦急可想而知。
她帶著人趕到太子府,宮門破了、府門也破了,戰(zhàn)斗結(jié)束了,只剩下滿地尸體。
禁軍、太子隨從、宮女仆奴的尸體處處可見,整個太子府已經(jīng)血流成河,莫說活人,連點活物的聲音都聽不到,相對于外面的喧嘩,這里已經(jīng)變成死寂。
地上的血,甚至都已經(jīng)凝固。
成國公夫人見到慘狀,飛快往里奔去。
賴瑾跟在親娘的身后,邁進(jìn)門坎,差點讓眼前的景象嚇得倒在地上。偌大的院子,尸體疊著疊體,從大門口一直鋪到了太子處理事務(wù)的昭陽宮門前,又在昭陽宮的宮門前堆成一座尸體堆。
跟在賴瑾身邊的北衛(wèi)營千總沐耀見到眼前的景象,也嚇得頭皮都麻了。他久經(jīng)沙場,尸山血海見得多了去,對這景象也習(xí)以為常,可這里是太子府,是大盛朝未來帝王的府邸,也是太子妃沐核弦的府邸。
千總沐耀厲聲大喊:“快,快找太子和太子妃!”帶著手下,沖進(jìn)太子府,派出一部分人搜尋宮室,看他們是不是躲起來了,又派出人去翻找尸體。
賴瑾讓千總沐耀的喊聲驚醒,也顧不得害怕,拔腿朝昭陽宮跑去。那里的尸體堆成那么高,顯然經(jīng)過殊死搏斗,能讓他們死那么多人都不退,太子極可能就在那里。
他在滿地尸體堆中深一腳淺一腳跑過去,爬到臺階和宮殿門口的尸體堆,就看到殿中的桌椅凳子全部倒在地上,布滿斑駁的刀砍痕跡,地上同樣倒?jié)M了尸體,而在大殿正中間,趴著一具格外引人注目的無頭尸。
那無頭尸被砍得皮翻肉綻,幾乎看不到一塊好肉,身上的衣服劃得破破爛爛的,讓鮮血染透,但通過上面的圖騰仍能辯認(rèn)出,他穿的是太子常服,佩戴的玉飾所雕的紋飾,也全都符合太子的身份。
這不能說明什么,萬一是哪個忠心的手下穿上太子的服飾頂在這里,好讓真太子跑路逃命呢?
因為太子妃沐弦的關(guān)系,賴瑾對太子,比對自家大哥熟得多。太子看著很威嚴(yán),實則很柔軟細(xì)心,給賴瑾的印象就是威儀又親和。太子跟弦姐的感情也很好,夫妻二人,連個妾室通房都沒有,三個孩子都是弦姐生的。
這么專情而又有明君氣象的一個人,賴瑾不相信他會死。
他扒開無頭尸的衣襟,露出脖子上的玉玨,心頓時涼了下來。這塊玉玨是將一塊玉分成兩半制成的,一半在太子身上,另一半在太子妃身上。
賴瑾顧不上傷心太子遭難,直接奔向后面的宮院。那是太子與太子妃日常起居的地方。
院子里,到處都是宮娥的尸體,地上、墻上、柱子上濺滿了血。
門坎上,趴著一個宮女的尸體,屋里則躺著宮女、嬤嬤、城門禁軍的尸體,再往里,又是好幾具壘在一起的禁軍的尸體,旁邊則躺著太子妃沐弦。
她的身上有許多深及腑臟的傷口,每一道都皮翻肉綻露出大窟窿,顯得極為恐怖。她的手里緊握著長矛,矛頭還扎在一個禁軍的脖子上。
她的身邊還有三個孩子,最大的長子常郡王比賴瑾大兩歲,腦袋同樣沒有了。另外兩個年齡小些的孩子,七八歲大的小郡主被利器捅穿了胸膛,兩三歲大的安郡王摔死在地上,腦漿都摔出來了。
成國公夫人摟緊太子妃,滿臉悲痛欲絕之色,眼淚猶如江河決堤,明明大張著嘴,卻沒有任何聲音發(fā)出來。她的左手摟緊太子妃,右手抓向旁邊孩子的衣服,因為過于用力,手背上的筋都鼓了起來,卻顯得那般的無力和絕望。
那是沐家唯一的獨(dú)苗苗,她養(yǎng)在膝下多年的侄女,一夜之間,就這么被滅了門,連三個孩子都沒有活下來。
跟進(jìn)來的北營衛(wèi)軍,見到這滿室慘狀,俱都肅默地低下了頭,有些人悄悄抹淚,更有人嚎啕出聲撲上前去。
千總沐耀進(jìn)來,見到這一幕,發(fā)出暴吼,“隨我走!給太子妃報仇,踏平陳王府!
賴瑾讓千總沐耀的喊聲驚得回了神,震驚地看去,又喊了聲,“阿娘!”陳王可是皇帝的兒子,就這么殺過去嗎?
成國公夫人聽到了,扭頭,視線跟雙目赤紅的千總沐耀對上。她從牙縫隙里蹦出四個字,“血債血償!”殺了她的孩子,就算是皇帝,她也要把他剮了。
賴瑾驚住了,隨即想起大盛朝歷經(jīng)百年戰(zhàn)亂,朝代更替極快,造反是常態(tài),手里有兵的才是大爺。
親表姐死在跟前,能忍嗎?要忍嗎?他家又不是沒本事打回去!憑什么忍?
干他!
賴瑾當(dāng)即握緊手里的武器,調(diào)頭就往外去。他跟著沐耀他們一起去到前院,跟來的五千人已經(jīng)在前院集合,紛紛稟報:“千總,沒有發(fā)現(xiàn)活口。”
沐耀高舉手里的劍,大聲喊話,“陳王屠戮太子滿門,太子、太子妃、兩位郡王、郡主盡皆慘死!
太子府的慘狀大家都見到了,也知道太子的腦袋都叫人砍下來帶走了,再聽到連太子妃和三位少主也沒了,這些從清郡出來的兵全都炸了,齊聲高喊,“報仇,報仇……”
當(dāng)初,陛下攻打魏承德取京城的時候,是太子跟清郡沐家在清郡死守,沐家滿門三十多口人戰(zhàn)死在城樓上。那一戰(zhàn)過后,沐家只剩下留在清郡的沐弦和出征在外的沐真姑侄倆,當(dāng)時沐弦還不滿十歲。那一戰(zhàn),耗空了呂子義的兵力,破了魏承德跟呂子義兩面夾擊之勢,為大盛朝的建立奠定根基。
沐家滿門上下,清郡數(shù)萬兒郎,拋頭顱灑熱血,最后換來的竟是太子妃滿門慘死。
憤怒直沖這些清郡兒郎們的腦海,一聲聲喊殺沖破云霄。
沐耀一聲大吼:“踏平陳王府,血債血償……殺……”
好幾千人調(diào)頭齊齊大喊著“殺——”,猶如山崩海嘯般朝著陳王府所在的方向沖殺過去。
這五千人如同憤怒的狂獅,帶著滿腔的悲憤,將手里的刀斬向仇人……
老賈帶著阿福、阿壽把要跟著沖過去的賴瑾拉住,低聲說:“公子,且讓他們先去,莫要沖動。”強(qiáng)行把賴瑾拽回到太子妃的宮殿,說:“當(dāng)務(wù)之急,是為太子滿門討公道。”
賴瑾受到的沖擊太大,還有點回不過神來,茫然地“啊”了聲。這不正打上門去討公道嗎?
老賈見到自家公子傻愣愣的樣子,沒再多說旁的,讓阿福、阿壽把留守在外的成國公府武仆叫來,拆下門板,把太子、太子妃、兩位郡王、一位郡主的尸體放上去,又扯下幃帳撕成布,蓋在尸體身上。
成國公夫人此刻也已經(jīng)冷靜下來,滿臉肅然,沉聲大喝道:“進(jìn)宮!”罪魁禍?zhǔn)走在宮里。陳王的腦袋也別想再留在頭上,今天就是他的死期,她不會讓他再多活一刻鐘。
武仆們抬起太子一家,跟在殺氣凜然的成國公夫人身后,趕往皇帝上朝的紫極宮。
賴瑾跟在親娘身邊,邊走邊回頭看向身后蓋著白布的門板,莫名的,鼻子總是泛酸,還有點想哭。
他一點都不喜歡這個朝代,不喜歡這里,時時刻刻想的自己都是上輩子的生活。他在這里被迫學(xué)習(xí),沒有人在乎他的想法、想要做什么,也沒有人贊成,他活得像提線木偶。
可他們也都是他的親人,他又不是鐵石心腸,這么多年的相處,也總是有感情的。上次見的時候還好好的弦姐一家,一轉(zhuǎn)眼被滅了門,連三個孩子都沒放過。太子府那么多人,沒留下一個活口。
賴瑾越想越難過,邊走邊抹淚。
反正他愛哭是滿府都知道的事,誰家遇到這慘事不哭啊。他這么一想,更剎不住了,哭得眼淚糊得連路都看不到了。
南衛(wèi)營和北衛(wèi)營的兵馬進(jìn)城,起兵的城門禁軍兵敗如山倒,紛紛棄械投降。
人太多,到處還亂著,都是繳械之后就地看管。
這么一隊人抬著尸體走在路上,沿途的兵將們見狀,紛紛垂首讓路。
南衛(wèi)營、城門禁軍的人,心頭惴惴不安。他們都知道,太子沒了,陳王又起兵失敗,這大盛朝要變天了。
北衛(wèi)營的兵將們自發(fā)地默默跟上,隨著前行,聚集的人越來越多,氣氛沉痛壓抑宛若黑云壓城。
清郡之戰(zhàn),是尚郡岳家從各家各府借人調(diào)人,就地征召青壯湊出數(shù)萬大軍,才救下清郡,滅了呂子義。北衛(wèi)營的兵,全部來自清郡沐家和尚郡岳家。
在他們的心里,大盛朝是在清郡、尚郡的尸骨上建起來的,如今沐家滿門,連沐弦都沒有了,只剩下沐真。沐弦一家五口還都是死在陛下的城門禁軍手里,死在陛下的嫡子陳王手中。這口氣,叫他們?nèi)绾窝实孟拢?
賴瑾哭得眼淚都干了,眼睛也腫了,走得腿都快軟了,終于走到紫極殿前。
這里的尸體比太子宮的還多,其中以城門禁軍的、步兵禁軍居多,夾雜著少數(shù)南衛(wèi)營、北衛(wèi)營的兵。
北衛(wèi)營的兵跟著成國公夫人到宮門后,讓成國公夫人留下了。他們沒再繼續(xù)往前,停在宮門外,所有人都握緊了手里的武器,大有皇帝今天不給他們一個滿意的交待,就要沖殺進(jìn)去血洗皇宮的勢頭。
成國公夫人帶著賴瑾、府里的仆從武奴往里去。
聚集在紫極殿外廣場上的南衛(wèi)營、北衛(wèi)營的人見到他們一行,紛紛垂首讓路,還有人自發(fā)地趕到隊伍前面把地上的尸體拖開,給他們從血泊中清理出一條道來。
一行人穿過寬闊的紫極殿廣場,邁上高高的臺階,來到紫極殿大門外。
南北兩個衛(wèi)營的大軍,以及皇帝身邊的儀仗親衛(wèi)軍、步兵禁軍的人混在一處,把偌大紫極殿擠得水泄不通。
紫極殿中傳出似要把皇宮頂掀翻的不甘咆哮,“我是嫡子,嫡子,憑什么讓他當(dāng)太子,他一個親娘跟山賊私奔生下來的孽種,憑什么——”
山賊,正是當(dāng)今皇帝在起家前干的營生。
皇帝怒罵:“你住口!孽障,畜生!”
門口的兵卒見到成國公夫人抬著尸體過來,立即默默地讓開路,原本就凝重的氣氛更是一下子壓抑到極至。
能在這時候讓成國公夫人抬過來的,再想到殿中太子和太子長子?ね醯娜祟^,都明白抬來的是誰的尸體。
太子身首異處,太子妃及膝下子女都沒了,可想而知,北衛(wèi)營大軍將會有多憤怒。
年近六旬的老皇帝指著陳王,正在大罵逆子,見到來人,也不由得抬眼看了過去,待看到成國公夫人和身后白布蓋著的身影,剎時間,老淚縱橫。
那是他的長子,他最疼愛、寄予了無限希望的長子。
成國公夫人進(jìn)來就看到皇帝的懷里抱著兩顆人頭,正是太子和太子長子?ね醯。
她上前,從皇帝懷里取過兩顆人頭,將他們放回到斷頸處,讓他們的身首回歸到一處,又再掀開蓋在他們一家?guī)卓谏砩系陌撞,露出那死不瞑目的面容?
皇帝滿臉痛苦地閉上眼,不敢再看第二眼。他痛聲說道:“陳王造反,斬立決!拉下去!”
陳王知道大勢已去,也不反抗,只看向皇帝,叫囂道:“老東西,我得不到皇位,這天下你也別想能再傳下去。蕭彰死了,成國公府的十萬大軍,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他笑得渾身顫抖,叫道:“一個跟人私奔的賤人生的私生賤種,連庶子都算不上,竟然妄想跟嫡子爭位,他配嗎,他能得逞嗎?”大笑著,振脫開上前按住他的親衛(wèi)軍,邁開大步往外走,對于地上的太子遺體連看都沒再看一眼。
他知道他想成事很難,但成了最好,不成,他也能讓蕭彰、讓大盛朝為他陪葬。讓他對賤種俯首稱臣,做夢去吧!他的娘親才是名媒正娶的,是皇后!蕭彰一介賤種封為太子,一個跟人私奔的賤人,竟然因為章彰封太子就被追封皇后,啊呸!
一介賤種妄想成為皇帝踩在他的頭上,做夢去吧!
蕭赫這個老東西,原本只是個連山寨都沒有了亡命山賊,靠娶了他娘有了錢糧聚兵起事,才起了家。他外祖給糧給錢,出過多少力,結(jié)果皇位不給他,竟然給一個賤種。
陳王氣不過,又想到太子府早讓他屠光了,十萬禁軍自相殘殺遭到重創(chuàng),狠狠地報復(fù)了皇帝,心中暢快,邊走邊大聲喊,“皇帝輪流坐,今年是你家,明年到我家……哈哈哈哈……”造反吧,南衛(wèi)營、北衛(wèi)營一起造反吧!
掌管儀仗親衛(wèi)隊的中郎將聽陳王叫嚷得越來越不像話,下令把他按住,嘴給堵住,押著他在殿前,當(dāng)著廣場下場數(shù)萬大軍的面,斬了陳王,之后捧著人頭回殿中復(fù)命。
殿前廣場上,聚集數(shù)萬大軍,沒有任何人說話,俱都盯著陳王殺頭。
大殿中,也是一片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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