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9月，益城火車站。

        雖說過了三伏，秋老虎的威力依舊不容小覷，空氣里的溫度像是要把人蒸透了，從列車到站臺，個個都是無精打采的。講究點的大姑娘，掏出隨身的手帕擦腦門上的汗，不講究的，直接拿手往臉上一抹，再往早就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衣服上一蹭，順便罵一句，“他奶奶的，這鬼天氣真他娘的下火了！”

        林原在這兩撥人中屬于后者，在成功把白背心的一角攥成黑色之后，他終于擠在一群提著雞籠和山貨的老鄉中間，在“到站的同志請有序排隊”的廣播中出了站。

        火車站周圍光禿禿一片，沒有可以遮陽的地方，林原把從車上撿的塑料布鋪在地上，又把被褥擱在上面，一只手擋著臉，等著來接他的人。

        他沒有表，出站的時候也沒瞅時間，不過估計著現在也差不多了。林原坐了一會兒，看見一臺拖拉機開了過來，聲兒挺大，呼哧呼哧地往上噴著黑煙，上面坐了個叼著煙的男人。

        車停好之后，男人只和他對視了一眼，就跳下來走到他面前，“來油田的，白河采油廠？”

        確實是他要等的人，林原把行李扔上車，又把地上的塑料布收好。

        “就我一個？”林原問男人。

        “早著呢，”男人彈了彈煙灰，“還有十好幾個，明天還有一撥，你算到的早的。”

        “老家離得遠，”林原笑了笑，“就這還在路上耗了兩天呢。”

        “關外來的吧？”男人看了他一眼。

        “是啊，東北的，您聽出來了。”

        男人沒否認，把煙盒遞到他面前，“來一根？”

        林原擺了擺手，“謝謝您，我不抽煙。”

        從中午等到天黑，湊齊了那十幾號人，拖拉機滿滿當當地開走了。林原坐在車上環視了一圈，這些人里有還沒長開的小孩兒，也有年齡大的足夠當他爹的，可謂是男女老少齊聚一堂。

        路越開越顛簸，林原本來在閉目養神，最后不得不睜眼抓著車沿兒不讓自己掉下去，有好幾個女同志已經被顛的臉色發白了，再來幾下就得當場吐出來。

        “先停一下吧，”管事的男人招呼司機，“停一下大家歇歇再走。”

        幾個女孩兒攙扶著下了車，該休息的休息，該吐的吐。

        “哥，還有多久到啊？”林原湊過去問。

        “半個鐘頭吧，”男人煙癮挺大的，從等人開始煙就沒離過手，“等這段路修好了，再過去就快了。”

        眼下這個地方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用荒涼來形容都算是贊美了。天黑漆漆地壓下來，唯一的光亮只有男人手里忽明忽暗的煙頭和極遠處零星的燈火。

        “路修好了是不是得再弄點樹，”林原說，“我看一路過來連棵草也沒有。”

        “哪那么容易，益城是鹽堿地，種什么死什么，難整著呢，”男人吐了口煙圈，“比不上你們的黑土地啊。”

        林原囫圇應了一聲，莫名被這句話勾起了點思鄉的情緒。

        林原是初中畢業，語文學的不好，思鄉的詩就記得那么兩首，一首是“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李白的，還有一首杜甫的，什么什么今夜白，故鄉怎么怎么明。

        林原在心里摸索著，想把那兩句詩補全，忽然聽到身邊一片此起彼伏的驚呼，帶著掩飾不住的激動。

        “到了到了！”有人直接爬到行李上站起來，手指著遠處，林原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一望無際的平原上赫然立著數十架龐然大物，鋼鐵鑄成的身軀在黑夜里不眠不休地運轉著。

        “還不到，”男人發話了，“這是井區，你們住的地方還有段距離。”

        就算不是目的地，也足夠讓人歡欣雀躍了，大部分人就這么保持著翹首以盼的姿勢到了最終的落腳點——一片搭建的相當密集的平房區。

        所有人拿著東西下車，互相討論著剛才見到的一切。

        “來來，新到的上我這集合！”一個光著膀子的男人從屋里出來，拍拍手把人叫齊，“大家今天辛苦了，先放東西，然后去吃飯，男的住那邊，女的住這邊，這兩天先湊合一下，等人到齊了咱們再分宿舍！”

        一天就這么稀里糊涂的過去了，一幫人吃了飯，吆喝著回了屋，沒過多久，說話的聲音就被綿延的呼嚕聲取代，一溜擂鼓似的鼾聲中，林原腦子里那一點家鄉的殘影很快也灰飛煙滅了。

        迎新活動持續了一周，每天都有新工人到來，流程和他們那天差不多，先是驚嘆，然后在興奮中入睡，但是這點熱情兩天就被磨沒了，因為他們被勒令除了在附近走走，哪兒都不能去。

        “別怪我沒提醒你們啊，”第一天的光膀子男人說，“井區那片，以后你們有的是機會去，這幾天誰都不能單獨進。”

        男人叫□□，是703的隊長，白河采油廠屬于新開發的油田，這一片目前就703和702兩個隊。那天開拖拉機送他們來的人姓賈，叫賈四，車隊調過來的，這段時間專門負責到火車站接人。

        “不能單獨進，結伴兒進行不？”有人嬉皮笑臉問了句。

        這句話沒得到想象中的幽默效果，□□冷冷掃了他一眼，“你當我跟你開玩笑呢，要逗樂兒回家逗去，我話撂這了，誰要是不守規矩，立馬給我滾蛋！”

        李隊長的這番話還是很有威懾力的，把揣著心思的那些人心里最后一點苗頭也給掐滅了。也是，以后有的是機會去，說不定半輩子都得搭在這，干嘛非急這一時半刻。就這樣，剩下的幾天大家心安理得當起了蛀蟲，每天白吃飯不干活，油沒挖出多少，食堂的饅頭倒是一筐筐沒了。

        到了最后一天，外地的本地的工人都到齊了，五湖四海的人在這個平房區唯一算得上廣場的空地集合。□□拿著名單在前面一個一個的點名，點到林原的時候，他停了一下，抬起頭把人和聲音對上號，“你，以前在油田干過？”

        “干過一年，”林原一咧嘴露出一口白牙，“響應國家號召來了這邊。”

        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當時報名的時候林原壓根沒想上，是聽到給的報酬之后才決定來的。他不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主兒，父母不在了，家里還有弟弟妹妹，只能由他這個當大哥的背井離鄉多賺點錢。

        “挺好，”□□嘿嘿一笑，“認字兒么？”

        “初中畢業呢。”林原拍著胸脯道。

        “那行，以后你就是副隊了，”□□把他拉出來，“來來讓大家伙兒見一下，以后這就是你們的副隊長了。”

        “隊長，”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響起來，“俺不認字，還能在這干么？”

        “能啊咋不能，”□□把林原推回去，“你在這干，不出一個月，保證你會寫自個兒名字！”

        隊伍里響起一片笑聲，那個工人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點完了名，□□把手里的紙撇到一邊，“我先簡單介紹一下這邊的情況，咱們這個白河采油廠，屬于益城油田下面的二級單位，采油廠下面是礦，礦再往下是站，最后才是隊，所以我這個隊長，”□□伸出一根小指頭，“也就這么大點。”

        隊長就一根小指頭，那他這個便宜副隊豈不是連小指頭都算不上，林原想到這有點想笑，但礙于頂頭上司就在跟前，沒笑出來。

        “官是小，管的事可不少啊，”□□接著說，“咱們這是新成立的，全是新人，703和702…順便說一句702也歸我管，703和702的生產要抓，你們這幫人吃喝拉撒也得我負責…哎這里面有成家的沒？”

        兩三個人舉起了手。

        “行，比我那時候強，”□□調侃了一句，“這片目前只有工人宿舍，沒有家屬區，等將來樓房建起來，就把你們老婆孩子接過來，當然要是有本事，還可以調到市里去，比這蘆葦灘子是熱鬧多了。”

        “工種方面，咱們是采油工，別的站還有鉆井，勘探和后勤。明天開始，你們就集中學習，會有老工人和技術員給你們講，手把手的教，包教包會，別說你不認字，你就是不識數都能給你教出來！”

        隊伍里有人叫好，林原帶頭鼓起了掌。

        □□哈哈笑了兩聲，“那我就先說這么多，接下來讓咱們書記給講兩句。”

        站在□□旁邊的男人看上去四十多，穿一身干干凈凈的咔嘰布中山裝，鼻梁上架一副金絲眼鏡，和他們五大三粗的隊長不同，渾身透著一股知識分子的光芒。他一站出來，人群里竊竊私語的聲音自動消失了。

        “各位工友好，”他笑瞇瞇地說，“我叫孫萬乾，是白河采油廠辛村站的黨委書記，大家喊我孫書記就行，主要負責站上的黨建思想這一塊兒。剛才隊長把基本情況講過了，我就再啰嗦兩句，采油廠目前只有兩個礦，咱們辛村站屬于一礦，再往北是二礦，將來隨著油廠擴建，規模也會越來越大。”

        “我知道，咱們大家懷揣著一顆火熱的心，從全國各地不遠千里來到益城，就是為了偉大的石油事業，為祖國獻奉獻青春和汗水。雖然大家來自不同的地方，說著不同的方言，有著不同的習慣，但既然來到了這里，我們就是一家人。在接下來的日子，你們可能會遇到各種困難，但我相信不管什么樣的困難，你們都一定會克服，什么樣的磨難，都打不倒我們石油工人！”

        有文化的人就是會說，孫萬乾話音剛落，周圍就響起了熱烈的掌聲，不少工人頻頻點頭，表示對此話的認同。

        一陣富有節奏的轟鳴聲打斷了這熱血沸騰的場面，賈四開著拖拉機來了。□□看到他先是一愣，隨即笑起來，“老賈你怎么來了，不是回車隊了嗎？”

        “我回車隊誰給你送人啊，”賈四從車上下來，指了指身后，“喏，有個掉隊的小子，讓我從車站撿回來了，不是我說你這隊長怎么當的，少個人都沒發現，要是讓上面知道等著處分吧你！”

        經他這么一說眾人才意識到除他之外車上還有一人，只是這人…上衣被扯爛了，五個扣子丟了四個，褲腰用麻繩系著，褲腿上全是泥，鞋直接沒了一只…看模樣比乞丐強不了多少，像是從哪地方逃荒逃出來的。

        □□看清來人這副尊容，驚得好幾秒沒說出話來，半天才開口，“我的個娘嘞！你這是從垃圾場撿回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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