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工人的這一番話，威脅是夠了，大部分人，包括不認字的，在接下來的課堂上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生怕漏聽一個字就被戳的滿身窟窿。

        井區沒什么娛樂活動，主要是這一片還沒建起來，荒涼得很，要啥沒啥。吃完晚飯，工人們就回了宿舍，看書，聊天或者打打牌。

        宋平生拿出一本封面快要掉渣的呼嘯山莊，其實這本書他已經翻來覆去讀過很多遍了，但誰讓這是他手頭唯一一本，屬于獨苗苗。其實以前他也沒多愛看書，到了這一來他不愛說話，二來宿舍其他三個人侃大山他也不想參與，只能自己翻翻書。宋平生準備等這個月工資發下來，除了衣服被褥這些必需品，得再去市里的書店買幾本書，除了物質方面，精神食糧也是必不可少的。

        不過今天他沒能獨享愉快的閱讀時光，正翻到希刺克厲夫衣錦還鄉的時候，有人叫了他一聲，打斷了男主角和心上人的相遇。楊胖兒伸著脖子拼命向他這邊探頭，“平生，你看什么呢？”

        宋平生想了想，把書豎起來，封面對著他。

        楊立簡直無語，“我知道，我是問你這書講的啥？”

        講的啥？兩代人，幾十年的愛恨情仇，這讓他怎么講。宋平生想了想給了個非常中肯的建議，“要不你去買一本看看？”

        “我…”楊胖兒還想說什么，門砰的被打開了，林原從外面進來，額角還掛著汗，“快點的，有好東西！”

        楊胖兒眼尖，一眼就瞧見林原手里拿的麥乳精的包裝袋，這可比書對他有吸引力多了，他跳下床接寶貝似的接過來，“哪兒來的？”

        “隊長給的，”林原把外套掛上墻，“他媳婦兒來看他，多拿了一袋，就讓我帶回來了。”

        “隊長可真疼你，”楊胖兒撇撇嘴，不過馬上又來了興致，“他還有媳婦兒呢，長得好看嗎？”

        “好不好看跟你有屁關系，那是你師娘，”林原把麥乳精搶了回來，“我這副隊長當的容易嗎我，天天為誰辛苦為誰忙的給你們偷點兒野食…哎，你們誰有剪子？”

        王川拿過來一把剪子，“隊長那么大歲數，有媳婦兒也正常，聽說還有個女兒。”

        “這我倒沒看見，”林原指揮楊胖兒，“再去接壺熱水，剩下這點不夠了。”

        他們這里每間宿舍共用一個熱水壺，要用水得去外面接，楊胖兒得了指令，屁顛屁顛兒去了水房。

        等楊胖兒拎著壺回來，林原小心的往每個碗里挖了一勺，淡黃色的粉末溶解在熱水里，很快甜膩膩的香氣就飄滿了整個屋子。

        “平生，”林原看宋平生一直坐那不動，招呼了他一聲，“沖好了，快過來喝。”

        麥乳精在福利院是個稀罕玩意兒，宋平生只喝過兩次，齁甜，他一點都不喜歡。

        “你們喝吧，”他說，“我不喝了。”

        “不行，”林原突然變了臉色，“你必須喝！”

        這速度簡直像川劇變臉，宋平生愣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王川和楊胖兒就在一旁肆無忌憚地笑起來。

        “你別這樣，把阿生嚇到了。”王川說。

        “我妹在家不肯喝藥我就得這么干，”林原樂呵呵地走過去把杯子遞到宋平生跟前，“喝點吧，我看你晚飯吃的也不多，咱這也沒別的吃的，別餓著了。”

        宋平生不好意思再拒絕，接過杯子啜了一小口。

        “呼嘯山莊…”宋平生把書放到一邊的時候，林原歪著頭看了看，“我好像聽過這本書，好看嗎？”

        “還行，”宋平生斟酌了下，用了個自認為很高級的詞匯，“非常蕩氣回腸。”

        “我看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林原嘴里嘟囔著，拿起書翻了幾頁。

        “還有這種書呢，”楊胖兒三兩下就把自己那份喝完了，打了個嗝，“是講怎么煉鋼的？”

        林原翻了個白眼兒，“講怎么煉肥油的，就拿你這種人煉出來的。”

        楊胖兒惱羞成怒，信誓旦旦地詛咒林原不超過五年體型就會跟他不相上下。王川看著他倆笑得夠嗆，宋平生也跟著笑起來，感覺手里的麥乳精都沒那么難喝了。

        在上了半個月的課后，就是實地教學。

        相比于枯燥的理論知識，大家顯然還是對能實際操作更感興趣。這是他們第一次上井，所有人都換上了統一的工服，像第一天上學的小朋友一樣排著隊被領到了井區。

        磕頭機像他們第一天來時那樣轟隆隆運轉著，源源不斷的把這些黑色的黃金從地底抽上來，讓它們重見天日。

        石油，荒野，鐵疙瘩塊，這就是他們中的多數人未來幾十年要與之相伴的事物。

        采油工要干的工作不算難，要不隊長也不會說一字不認識也能給你教出來，但確實是很枯燥，檢查，擦拭，下套管，甩鉆具…連續干了幾天之后，很多人已經沒有了一開始剛進井區的干勁兒，每天下工回宿舍的臉比小白菜還要苦上幾分。

        林原和這些人不一樣，他不怕苦，只要能掙錢，再苦他也樂意。這里的工資一個月120塊，比老家多了將近三十塊，每個月的錢攢下來，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林原都想好了，等發了工資三十塊留著自己用，剩下的全部寄回老家。

        小海要上高中了，課本費學雜費都要交，小雪也要買幾件新衣服，小女孩兒都愛美，快入冬了，棉衣棉褲和采暖費都不能落下…

        林原每天琢磨著這些，干活都不覺得累了，像是憑空多生了三頭六臂。

        益城燥熱的夏天終于隨著第一場秋雨的降臨而宣告落幕，工人們迎來了他們在這個新駐地的第一個節日——中秋節。

        許多人還是林原這樣第一次出遠門的半大小伙子，遇上這樣的“團圓佳節”，不可避免地落入了傷春悲秋的陰影，有幾個甚至提起家人還紅了眼睛。中秋節采油廠放假一天，平房區唯一的一臺公用電話從早上開始就排起了長隊，每個隊伍里的人都捏著圓圓的五分硬幣，指望著這個小金屬片能讓他們聽聽遠方親人的聲音。

        林原他們宿舍卻沒有這種氛圍。

        四個人中間，宋平生沒有家，林原滿腦子只有錢，楊胖兒家就在隔壁市，想家的念頭還沒飄起來就落了地，唯一有點傷感的是王川，不過他打個電話回來臉上那點烏云就散盡了，紅光滿面像中了彩票。

        “我媽給我寄了物事，”王川一回屋就高興地說，“有吃的還有衣服，過兩天就能到了，云片糕你們嘗過嗎，甜的可好吃了！”

        宋平生沒吃過這玩意兒，這種聽名字就獨屬于江南的吃食跟他應該是八桿子打不著，他吃過最合他胃口的零食是肉干，薄薄的那么一片，他啃了一口就舍不得再吃了，把剩下的半片藏進棉襖里，半個巴掌大的肉干他愣是啃了一星期才吃完。

        站上體諒這群過節也回不了家的人，有一個算一個，每人都發了塊月餅，五仁餡的，拿油紙包著，一口咬下去滿嘴的芝麻白糖香。

        宋平生不愛吃甜食，這個特點有時候他琢磨著都覺的稀奇。福利院的孩子，自小在苦水里泡大，沒有哪個不是嗜甜如命，恨不得抱著糖罐子往嘴里塞，只有宋平生對這些粘嗓子的東西不感冒。

        然而他倒是很慶幸自己這刁鉆的味蕾，他知道糖吃多了會得糖尿病，眼睛會瞎腳也會爛，除非打胰島素才能好，他可沒錢買這高級藥。

        宋平生掰了一小塊月餅放進嘴里，皺了皺眉頭，咂巴著咽了下去，這個節就算過了，剩下的他用紙包好，叫住正在挨個嗦手指的楊胖兒，“立哥，你還要嗎？”

        楊胖兒充滿疑惑的啊了一聲，宋平生以為他是嫌棄自己，又加了一句，“我用手掰的，沒咬。”

        楊胖兒大概無法理解會有人把食物讓出來的舉動，“怎么了弟弟，”他接過宋平生手里的月餅，“給你的壞了？”

        “不是，”宋平生說，“我不愛吃甜的，給你吧。”

        楊胖兒愣了愣，似乎在思考這個說法的可能性，愣完來了句，“你等著。”

        他轉身從柜子的最里面摸出一個包裹，被壓在一堆衣服下面，看形狀是個圓鐵盒子，打開里面是躺的橫七豎八的炸麻花。

        這防衛規格，差點讓宋平生以為他要掏出來的是三萬塊錢。

        “咸口的，你應該愛吃，”楊胖兒說完還鄭重其事加了一句，“可別告訴他們，要不都能給我搶沒了。”

        宋平生嘗了口這飽含濃濃情意的麻花，味道還不錯，焦香酥脆，雖然比不上肉干，不過比月餅好多了。

        他拿了一個就沒再拿了，倒是楊胖兒一個勁兒攛掇他，“多拿點，沒事有的是。”

        他倆正說著，林原從門外進來了，楊胖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盒子收了起來。林原一下樂了，“喲，你倆進行什么地下交易呢，快點的坦白從寬。”

        “合格的□□員從不向敵人透露秘密，”楊胖兒說完擺了個英勇就義的姿勢，“休想從我嘴里套出半個字。”

        “德性。”林原扔下一句沒再理他，“說正經的，書記剛叫我過去說下午要在廣場搭個臺子，今兒不過節嗎，讓大家愿意的出個節目。”

        “嘁，沒勁，”楊胖兒一臉興趣缺缺，“拿咱當文藝兵呢，誰要看一群老爺們兒演節目，還不如放兩場電影讓俺們看看。”

        “誰說沒電影，”林原勾勾手，三個人腦袋湊在一起，“晚飯之后就有，”說到這他挑了下眉，“愛情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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